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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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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官妈的天塌了。
等她咬牙抬着那个山一样重的斛上完粮时,便没一点儿力气了。瘫在颠簸的车子里,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死了多好。真想结束这可怕的噩梦……真没力气活了。她哭得失声断气。嗓子很干,头闷,气短,下气不接上气。真接不上倒好,就这样死去,多好。可颠簸真实。车厢的响动真实。骆驼的喷嚏真实。……唯有自己不真实,是一团虚气,一团浓烟,一个凝聚着悲哀和绝望的幽灵。
泪很苦,腌得眼珠发涩。昏昏沉沉。那个亮晕似的太阳落了,可又不是一片漆黑。漆黑多好,死一样的漆黑多好,可偏偏又不是漆黑。是一晕昏黄,像电视《聊斋》中的坟地,像洇了水又存放多年的纸。昏惨惨的颜色,昏惨惨的味道。天塌了,可又没塌。塌了多好,塌了多好。
那个老实得像骆驼的憨头要死了。这个念头是鞭子,时不时,抽她一下,像黑蒙蒙的天空中掠过的闪电。冷不防,又一下。死,原本是个遥远的概念。可它要降临了,要降在这个家里,要降在她心头肉似的儿子身上了。不敢相信。从来不敢相信。憨头一住院,那个模糊而又清晰的不祥的字样就像黄昏中归巢的乌鸦一样直往她心里钻。她极力躲避它,不敢去碰,不敢去望。可它还是来了,来了,那乌黑的翅膀掠着阴风,一下下变大,盖住了自己的天空。
她哭着,失声断气地哭着。那鞭子,一下下抽她的心。老顺的安慰和吆喝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儿子也很遥远,近的是那条打抽她灵魂的黑色的鞭子。
儿子要死了,才活人,却要死了。她极力躲避这个“死”字,但这“死”字就像水中打捞出的石子,凉凉的,一下下往她心上投……那种病……那种病,儿子竟会得那种病。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憨头为啥得那种病?为啥?天老爷,为啥?为啥不叫恶人得?为啥不叫那些贪官得?——叫老娘得也成,五十几了,也算活了几天。可儿子,才活人,才活人呀!
“行了,别嚎了。”老顺劝道。
行了?行了?儿子得了那样的病,你叫我行了?她有些恨老顺,觉得他不近人情。可她不说什么,只是哭,哭,哭得天昏地暗。儿子害了那样……那样的病,不叫我哭,算人不?
莫非是父母做了恶事报应到儿子身上吗?人说报应“远在儿女近在身”。真的吗?回顾自己一生,也没有做过啥恶事呀。没做过“套白狼,打闷棍,挖掘户坟”的事呀。虽说杀过几只鸡,可那些屠夫为啥反倒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呢?……再就是干过几件糊涂事……可糊涂事谁没干过?还有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坑人、骗人、害人的呢,为啥不报应他们?这狗天。
夜深了,老两口仍没睡意。灵官妈哭一阵,痴一阵,自言自语说几句。老顺只是抽烟。该流的泪也流了,心头仍噎巴巴难受。除了怨一阵天,认几声命,他想不出别的言语劝老伴。
一声猪叫。灵官妈想起猪还没喂,又挣扎着爬起身。
夜很黑。和好食,从亮里进了黑地,她成失明的盲人了,扶着墙,挪出庄门,仍辨不清路。好一阵,才渐渐适应,从黑暗中辨出灰影似的一条小路。
风吹来,水泼似的。灵官妈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里的一切,都似梦。憨头真得了那种病吗?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许是梦。倒真希望是梦,可她又觉得那一切似乎是实实在在的。老顺的哭叫……一切都像做梦。一切又很实在。这是残酷的实在。多希望这是虚幻,可偏偏却很实在,而且是难以改变的实在。这是命。
真是命吗?灵官妈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这个残酷的结局,天就塌了。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墙头高的儿子,说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病。这狗天,真不长眼。
凉风激醒了灵官妈的大脑,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绝望笼罩了。眼泪流了一脸,很凉。哭声也出来了,再也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