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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停了药。早晨,护士给别的病人都吊了液体,独独没给憨头吊。侯主任告诉灵官,账已结了。灵官阴了脸,什么也没说,走了出来。他告诉憨头,你的刀口已长好。大夫说,能出院了。

刀口确实长得很好,新生的肉像一条红蛇趴在刀口上。憨头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说:“就是。早该出了。再蹲,人都疯了。”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只能算咧嘴。

憨头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也是皮包骨头。只有那个癌包所在异常地鼓,像塞了个篮球。脸色也格外黄,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更明显了。蓝蓝的新衣,使他的躯干显得“精干”了些,但衬得脸愈加像个病人。

猛子去雇三轮车。灵官去开杜冷丁。护士长曾答应在出院时给他们开两盒。但这次,护士长的语气很冷,理由也很充分:账结了。

灵官异常愤怒。护士长冷笑几声:“咋?就算能开,也不开!按规定,这种药只能在医院里打。”

“是吗?祝你长寿。”灵官冷冷说了一句。一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世道,人都不像人了。咋没有人应该具备的一点同情心呢?憨头的病,对他家来说,是巨大灾难。可在医生眼里,却啥也不是。憨头充其量只是个病例标本和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顾客。

仅此而已。

一个巨大的难题倏然降到灵官头上:如何寻找足够的杜冷丁?护士长的失信使这一问题严峻起来。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对杜冷丁的控制又是空前的严格。

灵官脑中嗡嗡响。抢救憨头的生命已经无望,缓解痛苦就成了灵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说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猛子进了楼道。灵官马上抹去泪。医院逼着出院的事必须瞒着他。猛子是个炒麦子脾气,动不动就噼噼啪啪地爆。而一吵架,真正受伤害的,仍然是憨头。

弟兄们收拾好行李,出了医院。声称结了账的普外科并没将单据转到住院部会计室。会计的话也很冷漠:“过几天再来。”

一切都显得冷漠。白墙。表情呆板的人。被虫子吃光了叶子的小树。硬硬的硌得脚死疼的地面……别了,这鬼地方,这充满了死亡和残酷的所在,这充满着恶心的令人发呕的气味的鬼地方。灵官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进这个鬼地方。

风吹在脸上。三轮车缓缓滚动。憨头一手抚着肋部,一手抓着栏杆。太阳很灿烂。灵官不知道憨头此刻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是镇定呢,还是麻木?但灵官知道,这是憨头最后一次在凉州大街上转了。他的心一阵阵疼。

三轮车在人来车往的世界里缓缓滚动着。一切都在身边喧嚣。汽车刺耳地怪叫。小商贩干巴巴地吆喝。骑摩托的小伙子亲热地招来顾客……一切,离他们很近,又离他们很远,仿佛世界已将他们抛弃。人们都那样快乐,而这个孤独的三轮车上,憨头却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梦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嘱仿佛在梦中。憨头被颠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脸也仿佛在梦中。阳光夸张而模糊。灵官置身于梦的世界里。只有心头的隐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铭心。

“我想逛逛文庙。”憨头说,“我还没去过呢。”

逛文庙?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憨头仍那样子,脸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苍黄。啥意思?逛文庙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为啥又这样镇定?他为啥不问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头,憨头却不望他,他的视线在街面上,瞳孔是一口深井。他是执迷不悟的贪恋呢,还是超然物外的豁达?看不出。生病和住院,真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转的?”猛子说。

“散散心。”憨头淡淡地说,“住了这么多天,心都憋烂了。”

“去就去。”灵官吩咐三轮车去文庙。他为啥要选择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他竟然选择了文庙。没去过当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多,钟鼓楼,海藏寺……为啥他选择了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好书耿耿于怀?

猛子留在门外看着行李。灵官陪了憨头,进了文庙。文庙是好。只那门口的铜奔马,憨头就看了好一阵。灵官听到他不易察觉的叹气。松柏很青,很绿。憨头望一阵绿色,许久,又进了书画室,在一件件书法绘画作品前驻足。他看得很认真。灵官发现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

“真像。”他指着一幅清末的人物画喃喃自语。而后,他咽下两片强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进了一个个文物陈列室。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在憨头眼里这都是稀罕物品:木人,稀罕。木头车马,稀罕。锈刀,石斧,瓷花瓶,像钢丝床那样的盔甲,布画,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几个巨大的铜人前,憨头立了许久。灵官怀疑他错将他们当成了佛像而祈祷。

“走吧。”憨头说。

回到家,憨头笑了,是真笑。但这笑像流星。

妈妈从厨房里扑出来,见了憨头,笑了,但眼泪同时也流下来了。“好!好!”她不停地说。不知是说出院好呢,还是说他恢复得好。看到母亲,灵官身子一阵阵发紧:“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亲。父亲依旧那样的木然,麻木?绝望?还是认命?……都不像,又都像。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体子……”妈妈喃喃着。

进了屋,妈把被子一折二,铺在炕上,又捞过一个被子,靠在墙上。父子们扶憨头上炕。灵官估计妈会问:“好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望着憨头,眼泪泉水似涌,擦都擦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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