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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灵官妈眼睛发涩,嗓门嘶哑,脑中有群蜜蜂在嗡嗡。周身的精力,像给啥东西吸干了。乏困浸透了每一个毛孔,仿佛稍一松气,身子就会像不装东西的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她不知道“癌”为何物,但知道是“死”的代名词。这个令她躲之不及的贼,时时会蹿入脑中,令她痛不欲生。连不懂医学的她也看出了儿子的衰竭,身体的那层膘份变成了薄皮。骨头外凸,纤毫毕露,包块蛮横地占满了大半个腹部。她不敢想的那个字眼已悄悄地逼近了儿子。

绝望。手足无措的绝望。六神无主的绝望。撕裂胸膛的绝望。

葫芦、西瓜、胡萝卜、西红柿……还叫灵官买了两箱胡萝卜汁——虽说这玩意死贵,一瓶一块多钱,但听花球说《参考消息》上说它治好过癌症。那就买。

听说观音菩萨循声救苦有求必应,她便疯子似的不停地祷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她苦命的憨头,或由她代替儿子去死。她的嘴唇都快磨成老茧了。可儿子仍迅速衰竭,腹内的包块仍迅速膨胀。她黑黑的天空上仍无一线光明。

儿子。这是才活人的儿子。娘心头的肉,娘的命,娘的一切。她求天无路,求地无门。除了流泪哭泣,还是哭泣流泪。心中没有别的,只有悲痛和绝望。家里虽有许多人,但她觉得她孤身一人。孤独地绝望,绝望地孤独。她的所有念叨都是在和自己念叨。别人永远进不了她的心。永远。永远不会有人体会到这事对她的伤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心头的伤口有多深。她恨老顺,儿子都成这样儿了,他还那样蹲着抽烟,无一点表情。明知道那痴呆比流泪更可怕,她还是希望他哭,捶胸顿足地哭,夫妻俩抱头痛哭。可是没有。……猛子在翻那几本破书。哥哥在身边呻吟,他却翻那几本破书。兄弟之情不如纸吗?

灵官瘦多了。可苦了这孩子。没有他,真不敢想象。可他……却像在……应付。对,应付。她希望他去想法儿,想各种法儿。他没有。他只是打打止痛针……在应付着病,等待着……啊,那个可怕的东西。

灵官妈抹去泪。望望天,天上有云,也有日头。为啥老觉得天灰蒙蒙的?太阳光很羞人,可为啥没觉出啥亮光呢?老天,老天,真这样杀人吗?真“神仙都没救”吗?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莫非连你也没救吗?老天!他那么年轻。

又觉得不该怨灵官。他不是说要是有一点希望的话他割肉卖血也要救吗?她信。可她实在不忍心望着憨头……死去。花钱,明知道无用。可花了,心里总安稳些。儿子都这样了,省钱干吗?房子卖了,啥都卖了。心甘。

又后悔不该叫憨头娶莹儿,属相不太合。可憨头总不能打光棍呀?再说,神婆不是禳解过了吗?不是在洞房地下埋了七根绣花针吗?不是在新车子进门时车头朝东了吗?不是先进水后进火了吗?不是在新人进庄门时剁过个白公鸡吗?可为啥……为啥……她想起莹儿进门那天,身上正来红。也许那不是个好兆,会冲人的。新媳妇身上本来就有红煞,再加上那东西,不就更厉害吗?

她决定请齐神婆禳解一次。理由是:为啥肝包虫变成了肝癌?说不准一禳解,肝癌又会变成能治好的病。

这成了她溺入苦海之后发现的唯一一根稻草。冲动一阵阵激荡着她。腹内有一团火在滚。这是希望之火,生命之火。等这团希望之火熄灭时,她的生命也该消竭了。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听了她的决定,老顺垂了头抽烟。猛子咧着嘴望憨头。憨头不发一语,面望墙,闭了眼,谁也不知其心绪。

灵官却欣然同意。

他已做了该做的一切。在理性上,他已没有了遗憾。他之所以同意,就在于他不想叫母亲有一点点遗憾与追悔。他明知燎鬼呀禳解呀对肝癌的治疗作用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他为母亲的提议提供了理论根据:“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老顺咂嗒了一阵烟锅,冒出一句:“多少钱?”

灵官说:“乱七八糟,一百总够吧?”老顺唏唏哩哩抽着烟,许久不说一句话。

7一连忙碌了几天,才备齐了齐神婆叫狗宝写在纸上的用物:

红白黄蓝黑五色纸各三百张、羊肉二斤、白酒二斤、白公鸡一个、百家面、香、三副盘、桃条、黄钱一百张、白钱一百张、七色石头、扎草人替身一个……

齐神婆要给憨头禳解过关,寻个替身。

这是齐神婆轻易不用的法门。禳解对象已在阎君殿上挂了号,不去不行,就得施法送去一个替身,蒙混过关。村里有好几个经这样禳解而痊愈的人。这些人都是灵官妈产生信心的论据。像北柱爹,曾大口大口吐过血的人都禳解好了。在她眼里,吐血要比憨头的病重得多。她一直用这个例子来安慰自己。

太阳好容易完成了一天的滚动下了山洼。夜幕随之降临。村里很静。不知什么缘故,村头打白铁聊天的人绝了迹。充满激情你追我赶的狗们也回了窝。月牙儿很细,像冻僵的蠕虫。一切白茫茫的。村子,田野,山……还有老顺一家的心。

灵官妈打发猛子去请齐神婆。她进了书房,坐在炕沿上望着面墙而卧的憨头。她看到了他那被枕头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高高挑着肉皮的颧骨,心中溢出了慈母特有的柔情。本来她最疼灵官,但病却使憨头在她心中的位置超越了所有人。现下,憨头成了她的快乐、幸福,甚至生命。“为啥不叫我得这种病呢?”她想。她常常产生幻觉:伸出手,抓出憨头的病,塞进自己胸口。如果可能,她早这样做了,不会有丁点的犹豫。只有母亲,才懂得“儿子”这个词的含义。儿子,我的儿子。她常常这样念叨。最悲痛的时候,抑制不住泪水的时候,她心中不停地念叨的就是这两个字:儿子。仿佛这是解除她痛苦的灵咒。当然,这时“儿子”的含义只是憨头,只是这个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被病磨折腾得骨瘦如柴的憨头。

因为憨头的沉默寡言,无怨无争,灵官妈觉得在过去的岁月里亏待了他。在憨头病后,她才发现了这一点。猛子灵官穿最好的,因为要念书。念书是个很大的理由。不念书的憨头只能穿破烂些。猛子灵官吃最好的,理由仍是念书。念书费脑子,得多些营养。憨头从来不争。许多时候,灵官妈已经忽视了憨头。等憨头得上了那个可恶的病,她才发现了这一点。每每想到这,她心里总是一阵阵疼。儿子!儿子!!她愿割了心头的肉来补偿这一切。儿子!儿子!!待你病好的时候——上天是有眼的——我会补偿的。

儿子!儿子!!可疼烂妈的心了。

许多次了,她总是这样看憨头。这很使她痛苦。因为她必须直面儿子的衰竭、痛苦和呻吟。但在痛苦之中,她又品尝着幸福。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痛苦。一有闲暇,她就坐在炕沿上陪儿子。儿子呻吟,她也抽动嘴角。她用尽全力,替儿子抵御痛苦。她相信,因为她的在场,儿子的痛苦减轻了。她怕她一旦离开,儿子一个人真经受不住痛苦。在她眼里,痛苦是一桶水,两个人抬,要比一个人提轻得多。这样,常常是她也疼出一身冷汗。她乐意这样。这是一种痛苦,更是一种幸福。

憨头要翻身了。她脱鞋,上炕,帮儿子翻过身。她轻轻地揉憨头印着一道道被褥皱折的发红的肌肤,搓儿子的手,朝臀部那可怕的褥疮上吹气。除了心中替儿子挨疼外,这是她最愿意为儿子做的事。她做得格外认真,格外用心。她像做了好事渴望老师表扬的小孩子那样望憨头,希望能从儿子脸上看出一点儿舒服的表情来。可是没有。她的努力充其量只是一杯水。而那癌包带来的巨大痛苦是燃烧的车薪。憨头脸上从没出现过舒服的表情。相反,因为不习惯母亲的这种亲热的抚爱,更产生了给母亲添了麻烦的歉疚。他反倒皱起了眉头。这一来,母亲就不知所措了。

“没问题,齐家干妈说,老天长眼睛呢。你想,北柱爹那么重的病,都禳解好了。”她放了儿子的手说。

憨头不语,闭了眼。他只用呼吸声来回答母亲。这是癌症病人特有的呼吸,仿佛体内有个霸道的东西,迫使他每次呼气都发出短促而吃力的“吭”。这每一声“吭”都牵动着母亲脸上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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