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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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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一带走那“疤鸡”,猛子就和黑羔子去了南山,因公园要办野生资源展览,等着用香子。
猛子第一次到南山,一切都觉得新鲜。黑羔子却常来。瘸阿卡是他的干爹,小时候,他常来干爹家玩,熟悉这儿的一切。
“吃,吃些干肉。”瘸阿卡取过几块干肉。黑羔子最爱吃这,咬一块,腮帮子飞动。猛子却吃不惯,瘸阿卡就给他拌了碗炒面。
“吃呀,老顺好不?跌绊了几十年,才把你们拉扯大了,不容易呀。那年,我去时,你还小呢。”瘸阿卡比划一下,“才这么高,嘴上老是黑灰,你妈说,你老偷了面,吃火烧。”
猛子笑了。小时候,他老饿,常偷些面,用水和了,串到火钳上,放在麦秸火上烤。一见他嘴上有黑灰,妈就打他。记得那年,瘸阿卡带着女人娃儿到沙湾,在他家住过几日。那女人,瘦瘦的,斜眼。那娃儿,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像个铜钟,猛子一碰,他就哭叫,一哭叫,那女人就瞪了斜斜的眼望他。现在,他们都成骨头了。早知道他们这么快成骨头,猛子会好好待那娃儿。想来,谁都迟早成骨头的,趁没成骨头时,和和睦睦地处一场。成了骨头,想好好处,也没法处了。
黑羔子狠狠地嚼干肉,仿佛跟肉有仇。瘸阿卡爱怜地望着他,也下意识地动着嘴,忘了替猛子续奶茶。
“那拉姆,知道你来,怕高兴坏了。上回,孟八爷来,她就想跟上去沙湾,不巧,白鹿死了,叫丫头搭了不少眼泪。”瘸阿卡说。
“上回潜伏,抓了人没?”猛子问。
“抓了个屁打狐子。这老天爷,我说他发神经了,该下的时候,老放干屁;不该下的时候,老扯屄声掉尿水。那几天,天泼水似的下,警察都成了泥猴儿,三天哪,想想,都泥里水里地趴着。听说回去,都输了液。”
“贼没来?”猛子问。
“连个贼毛也没见。……喝茶,放些酥油?”
猛子说:“不了,奶茶就好。天生是个穷命,吃不惯酥油。”
黑羔子拍拍手,推开瘸阿卡递来的干肉:“行了。小鬼受不住大祭祀呀。吃这,牙上没功夫不成,嚼几块,多攒劲的牙,也没劲了。干爹,公园叫给他们捉个香子,他们发奖金。孟八爷借了红脸的骆驼,叫贼抢了,得生个法儿赔。”
“成哩成哩。”瘸阿卡笑道,“老娘干下的旧营生。吃过饭,我去下个扣子。你别急,我打发人叫拉姆去了。那丫头,老打听你,我的耳朵都磨出茧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
黑羔子皱皱眉头:“干爹,你可别瞎忙。我一直当她是妹子。”“妹子好呀,那歌儿咋唱来着,‘我和你今年咱俩是兄妹,我和你明年睡一个炕头。’顺得很。”“我可真没那心思儿。”“咋?人家拉姆,花儿一朵,配不上你?”“也不是。我还小呢。”“小啥?别人这么大时,早睡到新媳妇怀里了。”
瘸阿卡边做饭,边咕嚅道:“你知道拉姆啥意思?天女。有多少人巴红了眼睛,可她,嘿,就瞅下了你这墩臭蓬。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你爱的我不爱,老狗爱的稀屎胎。瓜里头挑瓜,临完了挑个苦瓜。要是你抓不住拉姆,只好弄个猪不吃的茄莲了。”黑羔子和猛子互相望一眼,忍住笑,由他去唠叨。
正说着,拉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进来,就望着黑羔子笑,脸通红,眼里蹿着火苗儿。黑羔子也红了脸,低头望脚尖。望一阵,拉姆说:“前天夜里,我梦见你了,你骑个骆驼,却像个驴一样跑,怪不?明明是骆驼,却毛驴子那样尥蹄子,三颠两颠,也没把你颠下来。过来,我瞧瞧你,瘦了没?”说着,她一把捞过黑羔子,捏腮帮子,揪下巴。“哟,瘦了,真瘦了一圈呢,也黑了。上回来,还獾猪娃儿哩。”黑羔子东躲西躲,也没躲过拉姆的手。“成咧,成咧。”他悄声埋怨。
“掉过去,叫我瞧瞧。”拉姆把黑羔子拨转了身,说:“个儿倒高了些。”她拍拍黑羔子的脊梁,又说:“你该厉害些吃,再这样,可降不住我。现在长大了,再不能叫我当马骑了。”猛子哈哈大笑。
黑羔子恼了,瞪拉姆一眼:“行了行了,少说几句,也噎不死你。我看你前世里,是老鸹,整天呱呱个不停。”
“才不哩。”拉姆笑道,“佛爷说,我是百灵鸟转世。百灵鸟,懂不懂?哪像你这个憨哥哥,没嘴葫芦一个。”黑羔子挣开身去,阴了脸,一声不吭。
拉姆笑道:“怪不得,今早上系错了扣子。我说要来人,该到路口上迎。阿妈说,迎着的是拾大粪的。嘻嘻。”拉姆笑着,从衣袋里掏出小吃,往黑羔子嘴里塞。黑羔子扭了几扭,挣不脱,张嘴接了。拉姆递向猛子,猛子笑着张开了口。瘸阿卡说:“咋不给我?”拉姆笑道:“你的牙不行,糟蹋了好东西。”瘸阿卡说:“你可小心,我可给黑羔子瞅了个天仙一样的丫头。”拉姆虎了脸,“你敢?”瘸阿卡做个鬼脸:“咋不敢?人家也相中了,两厢情愿呀。”拉姆嗔道:“你再说,我可拔你的胡子。”
拉姆冲猛子一笑,说:“阿卡,你瞅中的那个,给他算了,别看他愣头愣脑,心眼儿看来还实诚。”黑羔子忍不住笑了。猛子很窘,想:“真没见过这号丫头,没羞没臊的。”
瘸阿卡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给黑羔子瞅中的,就是你。你咋把自己介绍给别人?”拉姆吐吐舌头,说:“那就算了。”她对猛子说:“不要紧,你别灰心,我给你找个更好的,保管你打不了光棍。”猛子大声说:“打啥光棍?跟我的漂亮丫头一火车哩。”拉姆信了,望望瘸阿卡,问:“真的?”瘸阿卡笑道:“当然,别以为离了狗粪就不种辣子了。”拉姆问:“你钱多?”猛子拍拍胸脯:“穷光蛋,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哩。”拉姆不解,问瘸阿卡:“拉啥二胡?”黑羔子笑了,说:“你问啥?他是说穷得夹不住屁。”拉姆越发不解了。她死活不明白,那穷,和夹屁有啥关系?
望着拉姆的疑惑样子,三人大笑。拉姆又问猛子:“你爹当官?”猛子笑道:“当驴粪官。”这驴粪官,拉姆懂,意思是拾驴粪的官,便问:“那,她们是疯子呀?”猛子不解:“谁们?”拉姆认真地说:“你不是说,跟你的丫头有一火车吗,凭啥?她们?”
“问啥?”黑羔子忍住笑,“人家开玩笑。”
拉姆笑了:“要真有一火车,你们家的院子肯定大,至少有八个牲口圈那么大,才能盛得下。”瘸阿卡笑道:“这丫头,越说越不上串儿了。”
猛子羞红了脸,怔了半晌,才想出个反驳的理由:“咋?没钱没权就没人爱了?”拉姆笑道:“听说你们汉人丫头不是爱钱就是爱权,至少,也要图个人样儿。瞧你也没个啥人样儿,人家定是图钱图权了。”瘸阿卡嗔道:“咋没人样?人家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到你眼里,咋没人样了?”拉姆笑道:“我瞧着,是这样。”她安慰猛子道,“没啥,你也用不着灰心丧气。反正,走到街上,警察又不罚款。”猛子不解:“罚啥款?”拉姆笑道:“影响市容呀。”
猛子明知她在开玩笑,心里还是嘀咕了:莫非,我真长得难看?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长相来。听得瘸阿卡问:“拉姆,你瞅上黑羔子,图他的啥?钱还是权?”拉姆笑道:“图人。”瘸阿卡取笑道:“我看他也不咋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天拧个眉头,一副焉疲相。”拉姆笑道:“我就爱他这焉疲相。哪像他,”她下巴朝猛子扬扬,“叽里咕噜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黑羔子搓搓头皮,笑了。
猛子想刺刺她,就说:“你喜欢人家,可你问问,人家喜欢你不?人家早有了。比你好一千倍呢。”拉姆认真地望一眼黑羔子:“真的?”
猛子尖刻地说:“哪有假的。人家生米成熟饭了,丫头成婆娘了。那娃儿,都快要生了。”拉姆眼里倏地汪了泪,话里也带了哭音:“黑羔子,真的?”
瘸阿卡笑了:“人家哄你呢。黑羔子可说了,海枯石烂,心就给你拉姆了。”拉姆这才破涕为笑。
拉姆咬着嘴唇,望着黑羔子,说:“憨哥,我可记着你的话哩。你要变心,我就死。”黑羔子慌乱地说:“我说……说过啥呀?拉姆,你可不能说白话。乱说,嘴上可要生口疮的。”拉姆说:“咋没说?你说过,要娶我的。”黑羔子涨红了脸:“瞧,又胡说了。我啥时说过?”“咋没有?你……你说过,你当姑爹爹,叫我当姑妈妈,你忘了?”“啥时候?”黑羔子问。拉姆说:“就是……山塌的那年。”瘸阿卡破口笑了,“那是啥年成的事呀?那年,你有没有十岁?”拉姆道:“咋没有?我都十一了。”
黑羔子搓搓头皮,咕哝道:“那是玩姑妈妈时说的话。”猛子笑了。小时候,他也老玩姑妈妈游戏;就笑着唱起那口歌儿:“喜鹊喜鹊嘎嘎嘎,明个来个姑妈妈,姑妈姑妈你坐下,你的丫头十七八,我的娃子核桃大,求天求地给我吧……我前前后后,也娶了不下一百个姑妈妈了,不算。”黑羔子嘀咕道:“就是嘛。”拉姆说:“咋不算?他可是真的。”瘸阿卡笑道:“算,算。黑羔子,你也是吊把儿的,又没叫人取了卵蛋,说话要算话。”拉姆听了,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