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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7
瘸阿卡很早就叫醒了猛子和黑羔子。猛子正和拉姆玩呢,一睁眼,却记起拉姆死了。不知是他死了和拉姆玩,还是拉姆活了跟他玩?看来,那生死界限,也并不太严格。
今天,他们要送拉姆上路了。
拉姆家准备好了一切:糌粑、粬拉、酥油和纸钱,等猛子们来时,他们已把东西驮在牛背上。拉姆也用白布裹好,上面,印了怪怪的咒文。格拉和扎西,正把拉姆往牛背上放。天葬台在里山,路远,得用牛驮。
格拉一次次提醒:不要哭,不要哭,但阿妈还是抽泣。格拉说:“哭不得。你再哭,拉姆一留恋,就走不了啦。”这一说,阿妈才把哽咽咽进胸腔。
拉姆一出门,几人就抱了拉姆铺过的土坯和褥子出来。村人也跟着。到路口,格拉挡住了他们。这也是规矩,亲人上不得天葬台。因为,一看到他们,亡灵就会因贪恋而影响解脱。
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猛子回头一看,那些人正在扔土坯。火也燃起来了。拉姆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以火焚的方式送还了她。
天麻乎乎的,不很亮,虽有薄雾,但山道还能隐约看清。瘸阿卡牵一头牛在前,扎西牵另一头在后。格拉和一个年轻喇嘛跟在后面。猛子仍觉得自己在做梦,那牛蹄声脚步声,也雾一样虚濛。耳旁,老响着拉姆的笑。
瘸阿卡是司葬者,火葬、天葬、土葬掘坑、给死者穿寿衣,都少不了他。这行当,和刽子手一样,没人抢的。
按规矩,生人和亲人都不能去天葬场。天葬场是圣地,生人会带去邪祟,但猛子和黑羔子似已不是生人。黑羔子不知算不算亲人,若算,他是去不得的,但瘸阿卡没说啥。
格拉的咒声隐隐传来。远处,传来几声怪叫。猛子知道,那是寺里的长喇叭发出的。
山路越来越难走,斗大的石头到处都是。那所谓路,仅仅是石间有些尚能容足的空地。好在天渐渐亮了,空了身子,仔细一些,也不会摔跤。猛子倒担心那负了驮子的牦牛,它们东摇西晃,像要摔跤,却终于过了石头河滩,开始上山。
天葬场在山脑,相对平坦。远远地,就见嘛尼旗,在晨风里刷刷。四周有绳,绳上有布片,布片上有经文,在风里舞蹈着。还有几块大石,刻着怪字。格拉们的念经声隐约传来。
那天葬台,隐约在晨光中,竟是块平坦的大石头。四下里,到处是头发、布片、锈刀、捆尸绳……按规矩,这儿用过的东西,不能带回家,就扔了。那气氛,很是阴森,叫人毛骨悚然呢。
瘸阿卡忙碌一阵,燃起柏枝。烟雾腾起,渐飘渐远。
“——”瘸阿卡叫。这是呼唤神鹰的信号。黑云渐渐飘来。翅膀掠风声,满山洼响。猛子知道,拉姆正完成着佛教中最高的施舍。那神鹰,日食八斤肉以上。因了拉姆的施身,许多弱小动物,延长了生命。
忽听到拉姆的笑,很灿烂的一声。猛子吃惊地四下里望,黑羔子也诧异地寻。再细听,却啥也没了,只有诵经声,鹰叫声,风声。
柏枝味飘来。这香味很独特,和谐了诵经声。闭了眼,听这声,嗅这味,渐渐就忘了身在何处,心也没了。
美丽的拉姆从世上消失了。那美丽的肉体,原是地、水、火、风的组合,该散时,也就散了。另一个拉姆却活着,在猛子心头忽闪,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精神了。那饲虎的身和喂鹰的肉早不见了。那故事却在。那精神,也随这故事传了下来,传给一个个活着的人。
黑羔子站起来,醉酒一样,走向崖旁,凝在那儿,晨风掠起他的头发,火一样暴燃。
瘸阿卡扬扬下巴。猛子过去,对黑羔子说:“这儿,可哭不得。”他想,拉姆眼里,黑羔子定然是亲人了。拉姆会不会因留恋而解脱不了?难说,老觉得拉姆站在旁边,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转过身来,没有泪水,一脸淡然。他说:“拉姆呢?这下,可没拉姆了。我也一样,你也一样,终究就没了。啥都是空的。”说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摇摇晃晃走向格拉,突地,却哈哈大笑了。那笑声,瘆怪怪回荡在远山上,又荡了回来,一波一波,渐渐远去。
格拉念完经,笑吟吟望黑羔子。
黑羔子望着格拉,问:“这世上,啥都是假的。对不?”
格拉不答,仍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笑问:“没事了?”
格拉说:“还能有啥事?”
扎西不解地望望他们,又望望瘸阿卡。瘸阿卡说:“别管他们。来,洗手。”扎西提来暖壶,取了塞儿,奶茶淋成一线。瘸阿卡洗了手,说:“来,吃糌粑。”他捞过糌粑袋,抓出一把,扔出,说:“这是佛菩萨的。”几个乌鸦飞来啄食。“这是山神的。”他又扔出一把。“这是拉姆的。”“这是其他鬼神的。”他又扔了两把,才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
格拉们也吃了些。黑羔子吃得最多,他卸了重担似的轻松。
“别再到拉姆家去。这是规矩,你们一去,她也跟去了。下山时,别回头,一回头,她以为你们想她,就跟来了。”瘸阿卡吩咐道。
格拉说:“夜里,佛爷要做诛法火供呢。想看不?”猛子问:“做啥用的?”格拉说:“降魔的。几十年了,第一次做。”猛子问:“好看不?”“好看。”
下山时,猛子的右眼皮疯狂地跳了几十下。按妈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想,又会出啥事儿呢?
他很担心孟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