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游牧民族最后的吼声
1215年—1400年
在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的同时,一股新的力量正在伊斯兰世界的另外一端形成。早在中国出现夏朝和西方巴比伦王国陷落之前很久,这片土地上就开始了一段纠葛,现在终于达到高潮,新的力量势不可当地冲出了中亚。这段纠葛就是欧亚大陆北方的草原游牧民族与南部农耕文明之间的摩擦碰撞。对峙局势发展至此,一触即发。
13世纪,以蒙古人为首的草原游牧文明实力达到巅峰。虽然他们的强盛只维持了不过百年,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给世界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推动了世界沙盘的完全倾斜。
其实在蒙古人崛起之前,他们不过是世界众多民族中寂寂无闻的一员,有很多散落、自治的部落,住毡包,骑矮马,放牧庞大的羊群,部落之间还常有争端……无非是中亚草原上典型且传统的游牧民族。
公元1162年,一个名叫铁木真的男孩降生了。铁木真早年丧父,后步步为营坐上了部落头领的位置。有一次,敌将绑架了他的妻子,这可酿下了恶果。铁木真踏破敌营,将所有兵士收入麾下,把敌将的妻妾纳为己有,自己的部落由此壮大起来。此后,铁木真与其他部落或交或攻,不久便统一了蒙古各部,成了蒙古汗国的头领。就在欧洲的蛮军大肆劫掠君士坦丁堡的时期,铁木真做了一件预示了后来历史的事:他改号成吉思汗,意为“宇宙的统领”。
从此,成吉思汗将目光投向了外部。蒙古人起兵攻打并占据了中国北方的女真王朝,控制着阿富汗和伊朗的伊斯兰王国,焚毁了素有“城市之母”美誉的大夏国都大夏城,在赫拉特和尼沙布尔大肆屠城,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蒙古大军向西席卷了中亚,所到之处突厥部落的王国和盟邦被悉数摧毁。接着跨过伏尔加河,攻入罗斯国都基辅,并将其一举荡平。罗斯公国从此陨灭,俄罗斯人也成了蒙古人的臣属。
成吉思汗花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统一蒙古各部,又花了二十年时间扩张成比罗马全盛时版图还要庞大的帝国。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他的子孙继承了他征服世界的宏伟家业,消灭了不久前刚逼北宋南迁的金国。蒙古人在北方入侵高丽,在南方将越南收为藩属。成吉思汗的一个孙子灭掉了南宋,让绵延了两千年的中华帝国溘然中断。在西南边,他的另一个孙子火烧巴格达,而这里是伊斯兰世界的名义领袖执政的地方,至此伊斯兰哈里发国也覆灭了。
如此狂风骤雨般征服四方的消息刚刚传到欧洲时,不少基督徒喜闻乐见,满心以为终于有强大的势力来帮助自己,认为是神秘的“约翰长老”终于来了。在基督教传说中,约翰长老统治着一个富庶的王国,可能是在非洲腹地,或是印度次大陆深处,也可能是在别的某个很遥远很隐蔽的地方。现在,他终于出现了。
不曾想到,传说里都是骗人的。蒙古人剿灭俄罗斯人后,欧洲人如梦方醒,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基督教友,满怀的欣喜变为了恐惧。此前,教皇曾派使节谒见成吉思汗谋求联合,但现在只能让信使去告饶求和。在匈牙利和波兰,国王开始操练军队,并从当时最厉害的两个骑士团即圣殿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中招募士兵,可是等到全军出击招架蒙古大军时却惨遭全歼。眼看蒙古人就要踏平欧洲,一路打到大西洋。毋庸置疑,倘若他们当真如此,定会马到成功。
但是蒙古人没有继续向前,欧洲靠着侥幸才劫后余生。公元1241年,蒙古大军的铁蹄刚来到欧洲的门口,成吉思汗的继任者即他的儿子窝阔台可汗去世。蒙古统帅们随即暂停了征伐欧洲,班师回朝加入争夺汗位的斗争。即位人选过了两年才确定下来,但到这时,蒙古人有了别的战线,往那些地方劫掠城镇和人民更加易如反掌,于是又一次搁置了征服欧洲的计划,后来再也没有成行。蒙古人火烧巴格达之后继续西进,却在公元1260年遭到了马穆鲁克骑兵的抵抗。
马穆鲁克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奴隶”,这之前几百年间,达鲁伊斯兰各地不时会出现一些由奴隶成立的国家,马穆鲁克就是其一。跟其他出身奴隶的统治者一样,埃及马穆鲁克人也是从战俘男童中培养起来的士兵。他们统治埃及不是靠血亲维系家族王朝,而是靠不断俘虏或购买男童奴隶并加以军事训练,从而充实军力来治国。公元1260年,马穆鲁克人在艾因·贾鲁遭遇蒙古军,成功御敌于外。艾因·贾鲁之战成了一个分水岭,此后蒙古帝国再也没能向西挺进。为什么会这样呢?基于当时的技术,蒙古帝国到此处肯定已经达到治国能力的临界点,它已经是当时世界历史上国土连续最大的国家,直到后来苏联成立才打破了这个纪录。
如此庞大的蒙古帝国虽然只维持了短短五十年左右,但在此期间东起太平洋,西到地中海,北至波罗的海,南达中国南海的整片大陆都属于同一个国家,这对于整个欧亚大陆的市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人们发现,蒙古人虽然是残暴的战斗民族,但成吉思汗和他的后继者们管理起被征服的土地来竟出人意料得很有一套。比如说,他们积极清除影响货物与信息流通速度和效率的各种障碍,以便游牧民族自由迁徙到丰美的草场、四方朝贡从藩属各地便捷地运送到国都、统治者能更快速地在帝国全境传令调兵……这样做的目的有很多,而产生的结果非常重要。蒙古统治者还修葺路网,新建道路、驿站和邮递系统,打破妨碍长途贸易的经济障碍和行政壁垒,支持发展信贷。从此,千百年来各自为营的多个地区贸易网整合成了一个跨越东半球大部分土地的统一而繁荣的流通网络。
蒙古浩劫与欧洲
巴尔干半岛以西的欧洲没有遭受过蒙古人的直接攻击,对他们来说,蒙古扩张带来的最严重后果就是瘟疫。瘟疫的源头非常遥远,可能远在喜马拉雅山脚下。世界任何地方的致死性寄生虫及其宿主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寄生虫在宿主身上无拘无束地生长繁殖,杀死一个宿主后再转移到另一个宿主身上。但是如果把整个宿主物种都消灭掉,寄生虫自己也就到了穷途末路。因此它们演化出了与高级生物宿主共存的本领,寄生虫的危害性逐渐减弱,宿主物种则进化出相应的生理耐受能力。在喜马拉雅山脚下,有一种后来让人闻之色变的寄生虫就是这样与当地人达成了共存。因为不再有很多人死于这种寄生虫,所以当地人都不太在意。这种寄生虫不但感染人类,还会传染这个地区随处凿洞的鼠类。丝绸之路以北的广袤森林地带生活着大量同样的鼠类,但它们从未接触过这种细菌,因为栖息环境相隔太远。虽然跳蚤能携带这种寄生虫,但跳蚤寿命短,蹦不了多远就死掉了。
然而,蒙古帝国的“太平盛世”来临了。有了蒙古人建设的交通路网,就有了从喜马拉雅山脚下快马加鞭往西伯利亚森林去的邮差信使。蒙古信使日行百十英里是家常便饭,这样一来,携带寄生虫的跳蚤只要藏在马背挂包上就能在短短的“蚤生之年”去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搭上快马的带虫跳蚤来到了北方大森林,发现这里生活着大群大群的凿洞鼠类,都是从未沾染过这种寄生虫的好宿主。于是疫病蔓延开来,从鼠传人发展成人传人。这种病菌就是耶尔森氏鼠疫杆菌,从此由它引发了鼠疫大流行。
瘟疫沿着丝绸之路向西传播,本来有可能在经过人烟稀少的地段时逐渐消失,谁料中途出现了一个令人扼腕的转折。公元1345年,蒙古人围困了黑海边的卡法城,城中人民坚决不投降,双方僵持不下。蒙古人于是祭出了最后一招,他们把帐下得了骇人怪病而死的将士的尸体攒在一起,用抛射器投掷到卡法城内。即便如此,卡法人还是没有屈服,蒙古人只得悻悻离开。
卡法城内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商人装货上船,远航意大利继续做生意,但这些商船上难免藏有老鼠。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城镇停泊卸货时,老鼠纷纷逃窜上岸,身上携带着感染了鼠疫病菌的跳蚤。鼠疫病菌来到欧洲,就又到了一大片有易感宿主的土地,而这一次的易感宿主不是别的动物,恰恰是人。于是,被称为“黑死病”的鼠疫像海啸般席卷了欧洲,时而大流行,时而暂时消退,每十年左右就卷土重来一次。短短几十年,黑死病就造成了欧洲至少三分之一人口的死亡。在14世纪,面临着这场恐怖瘟疫,人们无疑会觉得世界末日已经到来。
其实瘟疫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不少疾病和瘟疫都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而且并非每次都是鼠疫。《圣经》中记录的瘟疫可能是伤寒,罗马衰落也有部分原因可能是疟疾流行,曾在查士丁尼时代的拜占庭肆虐的或许是天花,而穆斯林在公元7世纪能所向披靡地扩张可能是因为某种至今不清楚的疫病已经替他们扫平了道路……不过,欧洲黑死病是截至当时历史上破坏性最强、后果最严重的瘟疫,其背后的原因竟然是蒙古人让欧亚大陆的交通联系变得空前发达。但在当时,应该没有哪个欧洲人能把蒙古的扩张和黑死病联系起来。
黑死病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但活下来的人却因此改善了生活。因为瘟疫不像战争,它使人口减少但不摧毁已有的设施,道路、房屋、水渠等等并不受破坏。事实上,人口的锐减也引起了一些社会变化。黑死病流行之前,封建庄园主越来越多地使用临时雇工而少用庄园农奴,借此节约开支。读者应该能想到,瘟疫之后全欧洲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人口死去,庄园主面临着劳动力短缺,佃农的议价能力前所未有地提高了。劳动工资上涨,农民也开始外出寻找更好的机会。这样的人口流动从罗马帝国的戴克里先皇帝时代起就一直是非法的,但现在庄园主们再也无力阻挡。
黑死病大流行时到处都有人死去,这让女性也有机会担当起一些权力角色,但没有持续太久,父权社会的传统就恢复了。黑死病一过,不少女性继承了亡夫的田产,还有人一并继承了其夫在外的商业经营,自己掌握手艺的妇女(当时封建庄园很多手工生产由妇女承担)也能把自己的产品拿到市场上售卖。女性开始接受此前闻所未闻的新思潮,有人甚至大胆主张不婚对女性更好,因为不结婚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此之前,没成家的妇女根本没有“自己的命运”,男性主宰着社会,把持着经济活动,那些有点想法而不愿结婚的女性往往沦为了乞丐、妓女,或者早早死去。
瘟疫结束后的欧洲是世界上格局最不稳定的社会。黑死病流行期间,严密自治、城墙高筑的城镇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单元。城镇本在贸易中产生,现在则有了政治权力的含义。至此,欧洲的士兵、朝圣者、生意人等已经向地中海东岸各地区的市场流动有二百多年了。拜蒙古帝国所赐,这些市场的商品空前丰富,有些来自波斯、阿富汗和欧亚北方草原,有些来自更远的印度、东南亚“香料群岛”和中国。只要是商人、士兵和迁徙者大量流动的地方,商品、思想以及发明创造就会大量涌现。在这个意义上,蒙古人其实完成了十字军未竟的事业。地中海东岸的诸多文化星群之间自古就交往频密,形成了庞大的交流网络,现在,欧洲也加入这个网络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