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身上崇高和美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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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性是崇高的,机智则是美的。勇敢是崇高的、伟大的,狡黠则是渺小的,但却是美的。克伦威尔说过,审慎乃是市长的德性。真诚和正直是淳朴的、高贵的,戏谑和讨人喜欢的恭维是文雅的、美的。彬彬有礼是德性之美。无私的工作热情是高贵的,礼貌(Politesse)和客气则是美的。崇高的品性引起敬重,美的品性则引起爱。情感主要关涉美的人们,只有在困窘中才去寻找自己正直的、忠诚的、真挚的朋友;但他们却挑选风趣的、彬彬有礼的、客气的伙伴交往。人们过于尊重有些人了,以至于无法去爱他。他引起惊赞,但却太高居于我们之上了,以至于我们不敢以亲密无间的爱去接近他。

把这两种情感在自身结合起来的人们将会发现:崇高引起的激动要比美引起的激动更为强有力,只不过没有后者的交替或者伴随,前者就会疲倦,不能长久地享受。[1]在人选良好的社交中谈话有时达到的高尚感受,必须在这期间消解为活泼的玩笑,而笑逐颜开的欢乐应当与激动的、严肃的神态形成美的对照,这对照使两类感受无拘无束地交替出现。友谊主要有崇高的特征,而性爱则在自身包含着美的特征。不过,柔情和深刻的敬重却给予后者某种尊严和崇高,与此相反,妙趣横生的笑话和亲密无间则提高了这种感受中的美的色彩。在我看来,悲剧不同于喜剧,主要就在于前者激起崇高感,后者则激起美感。前者表现出为他人的福祉而慷慨献身、在危险中的勇敢坚定和经受住考验的忠诚。爱在这里是忧郁的、温存的和充满敬意的;他人的不幸在旁观者的胸中激起了同情的感受,使他慷慨的心房为他人的困窘而跳动。他被温柔地打动,感受到他自己的本性的尊严。与此相反,喜剧表现的是精妙的诡谲、奇特的混乱和善于脱身的诙谐人物、让人愚弄自己的傻瓜、各种笑料和可笑的角色。爱在这里不是那么忧郁,而是欢快和亲切的。不过,就像在其他场合一样,在这一场合高贵可以和美在某种程度上结合起来。

尽管如此,即便是罪恶和道德上的缺陷,也常依然带有崇高和美的一些特征;至少就像它们不经理性审核而表现给我们的感性情感那样。一个令人恐惧者的愤怒是崇高的,就像《伊利亚特》中阿基里斯的愤怒。一般来说,荷马的英雄是可怖地崇高,而与此相反,维吉尔的英雄则更文雅地高贵。蒙受奇耻大辱之后公然肆无忌惮地复仇,这本身就带有某种伟大的东西,而且无论怎样不被允许,它在叙述中都仍然以恐惧和圆满而打动人心。当纳迪尔王夜间在自己的帐篷中遭到几个密谋者的袭击时,他就像汉威[2]所叙述的那样,在身受数伤完全无望自卫之后喊道:怜悯我吧!我会宽恕你们大家的。其中一人高举起军刀答道:你没有表现过怜悯,也不配得到怜悯。一个流氓决心蛮干是极其危险的事,但它在叙述中却引人入胜,而且即使他被押上刑场可耻地处死,他也还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无畏和轻蔑地对待死亡而使自己的死亡变得崇高。另一方面,一个狡黠地构想出来的计划即使意在恶行,本身还是包含着某种精巧且令人发笑的东西。用心良苦的娇媚(Coquetterie),即一种取悦人、吸引人的努力,在一个平时彬彬有礼的人身上也许是该受责备的,但却是美的,通常还比可敬的、严肃的礼仪更招人喜欢。

因其外表而讨人喜欢的人,其形象时而引起这一种情感,时而引起另一种情感。高大的身材引人瞩目和重视,短小的身材则更多地引起亲切感。甚至棕肤色和黑眼睛也更接近崇高,而蓝眼睛和白肤色则更接近于美。高龄更多地与崇高的品性相结合,年轻则更多地与美的品性相结合。地位的差别也是如此,而在所有这些提到的关系中,甚至衣着也必定涉及这种情感的区别。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必须保持衣着淳朴,至多华丽,而小人物则可以修饰打扮。老人适合于较深的颜色,套服式样一致,年轻人则因明快的、对比鲜明的衣着而光彩照人。在各种地位中,尽管财富和社会等级一样,神职人员也必须表现得极为淳朴,而政治家则必须表现得极为华丽。贵妇人的面首则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

就外在的机遇而言,也有某种东西至少按照人们的错觉引起这些感受。人们通常认为门第和头衔是倾向于受尊重的。即便是没有功德可言的财富,甚至也会受到无私的人们的尊敬,这也许是因为与财富的观念相结合的,是由此能够实施的伟大行动的规划。这种尊重偶尔也涉及一些富有的恶棍,他们绝不会作出这样一些行动,对于惟一能够使财富变得可贵的高贵情感,他们也没有任何概念。加重了贫穷的不幸的,乃是就连功德都不能完全克服的鄙视;至少在一般人眼前,如果不是等级和头衔欺蒙了这种愚蠢的情感,并在某种程度上骗人相信它们的优越性的话,是不能克服这种鄙视的。

在人的本性中,决不会有值得称赞的品性,同时其变种不通过无限的退化一直过渡到极度的缺点。可怖的崇高这种品性如果是完全不自然的,那就是冒险性的。[3]不自然的事物如果被认为包含着崇高,即便它很少或者根本没有被发现,也都是怪诞。喜欢并且相信冒险性事情的人,是一个幻想家,对怪诞的爱好则造就古怪的人。另一方面,美的情感如果完全缺乏高贵,就会蜕化变质,人们将它称之为愚昧可笑的。具有这种品性的人,如果年轻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如果人到中年就是花花公子。由于年纪较大的人最需要崇高,所以老花花公子就是大自然中最可鄙的造物了,就像年轻的怪人是最令人讨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造物一样。玩笑与活泼引起美的情感。尽管如此,还有相当多的知性能够透射出来,就此而言它们可以或多或少地与崇高有缘。一个在活泼中让人觉察不到这种混合的人,就是在胡扯。经常胡扯的人是愚蠢的。人们很容易发现,即便聪明的人有时也胡扯,要使知性暂离职守而又不出什么错,是要耗费不少精神的。言谈举止既不逗人开心又不让人感动的人,就是无聊的。无聊的人如果仍然致力于逗人开心和让人感动,就是乏味的。乏味的人如果再自吹自擂,就是一个愚人了。[4]

我想借助几个事例来使人类弱点的这一奇特草图更易于理解一点;因为缺乏荷加斯的刻刀的人,必须用描述来补偿图画在表达方面所欠缺的东西。为我们自己的、祖国的或者我们朋友的权利而勇敢地承担起危险,这是崇高的。十字军东征、古代的骑士精神是冒险性的;决斗这种从对荣誉的呼唤的错误概念出发的骑士精神,其可悲的残余则是怪诞。出自一种合情合理的厌倦而忧郁地离开世界的喧嚣是高贵的。古代隐士离群索居的虔诚是冒险性的。用来禁闭活生生的圣徒们的修道院和诸如此类的坟墓是怪诞。用原则来战胜自己的激情是崇高的。苦行、发愿和其修士的其他德性更多的是怪诞。圣骨、圣木和所有诸如此类的废物,就连西藏大喇嘛的圣便也不例外,都是怪诞。在机智和情感文雅的作品中,维吉尔和克洛普施托克的叙事诗归为高贵的,荷马和弥尔顿的作品则归为冒险性的。奥维德的《变形记》是怪诞,法国式荒唐的仙女故事则是曾经杜撰出来的最可悲的怪诞。阿那克里翁的诗一般来说是非常接近于愚蠢的。

知性和洞察力的作品,就其对象也包括某种适用于情感的东西而言,同样分有了一些上述的差异。宇宙无穷大的数学观念,形而上学对永恒、天意和我们灵魂的不死的考察,都包含着某种崇高和尊严。与此相反,世俗智慧却也由于许多空洞的繁琐而被扭曲,缜密的外貌也阻止不了三段论的四个格被看做是学院式的怪诞。

在道德品性中,惟有真正的德性是崇高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好的道德品质是可爱的和美的,就它们与德性和谐一致而言,虽然它们本来并不能够被列为有德性的意念,但还是被视为高贵的。对此的判断是微妙而又复杂的。一种心境是这样一些行为的源泉,这些行为虽然也是德性所致力的,但却是出自一个只以偶然的方式与德性一致、就其本性来说却可能经常与德性的普遍规则相悖的根据,这样的心境无疑不能被称之为有德性的。某种很容易被置于一种温暖的同情感之中的软心肠是美的和可爱的;因为它表现出对他人命运的一种善意同情,而德性的原则是同样致力于此的。然而,这种善良的热情毕竟是软弱的、任何时候都是盲目的。因为假定这种感受推动着你们自己花钱去帮助一个困苦的人,然而你们却欠另一个人的钱,并由此而使自己不能践履严格的正义义务,那么显而易见,这行为就不是出自有德性的意图,因为这样一种意图不可能鼓励你们为这个盲目的诱惑而去牺牲一种更高的责任。与此相反,如果对人类的普遍仁爱成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使自己的行为服从的原则,那么,对困苦者的爱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存在,但它如今却从一种更高的立场出发被置于同你们的全部义务的正确关系之中了。普遍的仁爱是同情其不幸的根据,但同时也是正义的根据,按照正义的规定,你们现在必须放弃这一行为。一旦这种情感上升到其应有的普遍性,它也就是崇高的,但也更为冷漠。因为要我们的胸怀澎湃着对每一个人的温情脉脉的同情,对每一件他人的困苦都陷入伤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若不然,有德性的人就会像赫拉克利特那样痛苦得不停地淌着同情的泪水,尽管有一切这样的善心,却无非是成为一个软心肠的闲人。[5]

第二种善意的情感虽然美且可爱,但却还不是一种真正的德性的基础,这就是取悦,它是一种借助友好、借助同意他人要求以及借助使我们的行为举止与他人意念一致来受他人欢迎的倾向。这种讨人喜欢的合群品性的根据是美的,而且这样一种心灵的柔顺性也是好的。然而,它根本不是德性,在没有更高的原则为它设置界限和削弱它的时候,一切罪恶都有可能从它产生。因为且不说对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人们的取悦常常就是对处在这个小圈子之外的其他人的不义,一个这样的人仅就动机而论,就有可能犯下所有的罪恶,这并不是出自直接的倾向,而是因为他活着就喜欢取悦别人。他会由于热诚的取悦而成为一个说谎的人、一个闲人、一个酒鬼等等,因为他的行事所遵照的不是在根本上关涉普遍的良好行为的规则,而是一种自身虽美、但却由于没有控制和没有原则而变得愚蠢的爱好。

据此,真正的德性只能植根于原则之上,原则越普遍,就越是崇高和高贵。这些原则不是思辨主义的规则,而是一种活在每个人心中并且远远不止扩展到同情和取悦的特殊根据之上的情感的意识。我相信,如果我说它是人性的美感和尊严感,也就概括了所有的东西。前者是普遍仁爱的根据,后者则是普遍尊重的根据;而当这种情感在某一个人的心中达到最大的完满时,这个人虽然还会爱并且看重自己,但只是就他乃是他那博大并且高贵的情感所扩及的一切人中间的一员而言的。只有当人使自己的特殊倾向服从一种如此博大的倾向的时候,我们善意的动机才能得到合比例的运用,并且实现是德性之美的那种高贵的礼仪。

就人性的弱点和普遍的道德情感对绝大多数人心所能施加的微薄力量而言,天意在我们身上置入了辅助性的动机,作为德性的补充;它们在推动着一些人即便是无原则地从事美的行动的同时,也能够给予另外一些被原则所支配的人们一种更大的推动和一种更强的动力去从事美的行动。同情和取悦是美的行动的也许会被更为粗鄙的自私自利的优势统统窒息的根据,但却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它们不是德性的直接根据,尽管它们由于与德性的渊源关系而被高贵化,从而也博得了德性的名称。因此,我可以把它们称之为嗣养的德性,而把那些建立在原则之上的称之为真实的德性。前者是美且动人的,惟有后者才是崇高可敬的。前一些感受所支配的心灵,人们称之为一颗善良的心,而称这样一种人为有善心的;与此相反,人们有理由说从原则出发而有德性的人有一颗高贵的心,而称他本人为正直的人。尽管如此,这些嗣养的德性毕竟与真实的德性有很大的相似性,它们包含着对善意好心的行为的一种直接的兴趣。有善心的人无须其他的意图而从直接的取悦出发就和平有礼地与你们相处,并对别人的困苦感到由衷的同情。

然而,由于这种道德上的同情尽管如此仍不足以推动怠惰的人性去从事公益的行动,所以天意在我们里面还置入了某种情感;它是典雅的,并能够推动我们,或者平衡较为粗鄙的自私自利和平庸的享乐欲。这就是荣誉感,它的结果是羞耻心。别人对我们的价值可能拥有的意见以及他们对我们的行动的判断,是一种诱导我们作出许多牺牲的具有很大力量的动机;有些事情,一大部分人去做它,可能既不是出自直接升起的善心的激动,也不是出自原则,其发生经常是纯粹为了外在的表面,出自一种虽然自身浅薄但却很有用的幻觉,就好像是别人的判断决定着我们和我们的行动的价值似的。出自这种动力所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是有德性的,因而每一个想被认为是有德性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掩饰起荣誉心的动机。这种爱好甚至也不如善心那么接近真正的德性,因为它不能直接由行为的美、而是由行为落入别人眼中的体面推动的。据此,由于荣誉感毕竟还是典雅的,我把它所引起的类似德性的东西称之为德性的闪光。

如果我们就这三类情感中的一类在人们里面占支配地位并决定道德上的性格而言来比较人们的各种性情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它们中的每一种都与以通常的方式划分的气质中的某一种有更为接近的关系,除此之外,黏液质的人被认为更缺乏道德情感。这并不是说,这些不同性情的特点的主要标志取决于上述特征,因为较粗鄙的情感,例如自私自利、平庸的享乐欲等等,我们在本文中根本不予考虑,通常的分类尽管如此还是首先着眼于诸如此类的爱好的;而是因为上述较为文雅的道德感受更为容易使人与这些气质中的这一种或者那一种相结合,而且确实绝大多数也是与之统一的。

对人性的美和尊严的一种内在情感以及心灵把其全部行动都与之作为普遍的根据相联系的自制与坚定,是严肃的,与轻浮的戏乐无缘,也与一个轻佻的人的反复无常无缘。它甚至接近于忧郁,就其建立在恐惧之上而言,这是一种温顺而且高贵的感受;一个受到限制的灵魂在满怀一个庞大的计划而看到自己必须战胜的种种危险,并面临自我克服的艰辛而又伟大的胜利时,就会感到这种恐惧。因此,从原则出发的真实的德性自身就具有某种看起来与温和意义上的黑胆汁质性情最为一致的东西。

善心,即心灵根据现存的原因而在种种个别场合里被同情和善意所打动的美和敏感性,非常服从于情景的变迁;而在灵魂的运动不以普遍的原则为基础的时候,它就很容易根据对象呈现的是这一面还是另一面而采取变化的形态。由于这种倾向是以美为目的的,所以它看起来极为自然地与我们称之为多血质的那种性情结合在一起。多血质的性情是轻浮的、屈从于享乐的。我们应当在这种气质中寻找我们称之为嗣养的德性的那些可爱的品性。

荣誉感通常都被当做胆汁质性情的一个标志;因此,我们就有理由为描述这样一种性格而寻找这种文雅情感的绝大多数只是以炫耀为目的的道德结果了。

从未有过一个人没有任何较文雅的感受的痕迹,但黏液质的人的性格更多地缺乏这些感受,这种缺乏相对而言也叫做冷漠无情;人们甚至还认为他不具有较粗鄙的动机,例如金钱欲等等,但我们还是可以把这些动机连同其他联系密切的爱好都留给他,因为它们根本不属于这一计划。

现在,让我们根据对气质所采用的分类来对崇高和美的感受主要就它们是道德的而言作出更详细的考察。

一个情感归入黑胆汁质的人,之所以被如此称呼,并不是因为他被剥夺了生活的快乐,而在阴沉的忧郁中忧心忡忡,而是因为他的感受在被扩大而超过一定的程度时,或者因为一些原因而走上一个错误的方向时,就容易进入这种状态,而不是另外一种状态。他首先有一种崇高感。即便是他同样有感受的美,也必定不仅吸引他,而且还由于美引起了他的惊赞而使他激动。愉悦的享受在他那里也更为严肃,但并不因此而更小。崇高的所有激动比美的那种故弄玄虚的魅力自身具有更多的令人着迷的东西。他的幸福与其说是快乐倒不如说是满意。他是坚贞不渝的。为此起见,他使自己的感受服从于原则。这些感受所服从的这种原则越是普遍,控制着低级情感的高级情感越是广泛,它们就越是不屈从于无常和变化。各种爱好的一切特殊根据,如果不是从这样一个高级根据推导出来的,就都要屈从于许多例外和变化。活泼可亲的阿尔赛斯特说过:我爱并且珍视我的妻子,因为她美、讨人喜欢并且聪明。但是,如果她由于疾病而变丑,由于年老而心情不好,而在最初的着迷消逝之后也并不让你们觉得比任何别的女人更聪明,那时会是什么情形呢?如果根据已经不复存在,爱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与此相反,请看与人为善、老成持重的阿德拉斯特。他心里想:我将热诚地、尊重地对待这个人,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种意念是高贵的和慷慨的。此后,偶然的魅力可能发生变化,但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是他的妻子。高贵的根据始终如一,不那么屈从于外部事物的无常。与仅仅由于个别的激发而澎湃的冲动相比,原则就具有这样的性质;这样,有原则的人就与偶尔产生善心的和热诚的运动的人处于对立之中。但是,如果甚至连他心灵中的隐秘声音也说道:“我必须帮助那个人,因为他在受苦难;这并不是说,他是我的朋友或者伙伴,或者我认为他有能力终有一天投桃报李。现在没有时间仔细推究,耽搁在提问题上。他是一个人,而人所遭遇的,我也都会碰到。”那时又将如何呢?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为方式所依据的就是人性中善意的最高根据,并且无论是就其不变性而言,还是为其运用的普遍性起见,都是崇高的。

我继续自己的说明。黑胆汁质性情的人很少关心别人作出什么判断,别人认为什么是善的或者真的,他在这种情况下依据的是他自己的见识。由于动机在他里面取得了原则的本性,所以他不会轻易地产生别的念头;他的坚贞不渝有时也会蜕变为固执己见。他漠然地看待时尚的变迁,对它们的闪烁不定嗤之以鼻。友谊是崇高的,因而适合他的情感。他也许会失去一个多变的朋友,但后者却不会那么快地失去他。甚至追忆已逝的友谊对他来说也还是可敬的。能言善辩是美的,而充满思想的沉默则是崇高的。他是他自己和他人的秘密的良好守护者。真诚是崇高的,他痛恨谎言和虚伪。他对人性的尊严有一种高度的情感。他尊重自己,认为一个人是一个应予尊敬的造物。他不能容忍任何下贱的卑躬屈膝,以一个高贵的胸怀呼吸着自由。从人们在宫廷中佩戴的镀金链,到橹船上船奴沉重的铁链,一切链环对他来说都是可憎的。他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而且常常对自己和对世界都感到厌倦。

在这一性格的蜕变中,严肃倾向于忧郁,虔诚倾向于狂想,对自由的热爱倾向于狂热。侮辱和不公正在他心中点燃起复仇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可怕的。他履险如夷,视死如归。如果他的情感颠倒错乱,并且缺乏一种清醒的理性,他就会陷入冒险性。灵感、显现、诱惑。如果知性更弱一些,他就会陷入怪诞、重要的梦、预感和奇迹。他有成为一个幻想家或者一个怪人的危险。

多血质性情的人美感占优势。因此他的快乐是笑逐颜开、生气勃勃的。如果他不快活,那他就会恼火,他很少懂得心满意足的宁静。丰富多彩是美的,他喜欢变化。他在自身之内和自身周围寻找快乐,使别人高兴,是一个好的社交伙伴。他富有道德上的同情心。别人的欢乐使他惬意,别人的痛苦则使他忧伤。他的道德感是美的,但却没有原则,在任何时候都直接取决于对象给他造成的当下印象。他是所有人的朋友,或者换句话说也一样,他本来从不是一个朋友,尽管他心地善良,与人为善。他不作假。他今天会以自己的友谊和良好的方式为你们助兴,明天当你们生病或者陷入不幸的时候,他也会感到真正的毫不作假的同情,但却会悄然地离开,直到情况有了改变为止。他必定永远不是一个法官。法律通常对他来说过于严厉,他被眼泪所贿买。他是一个糟糕的圣徒,从来都不真正地善也不真正地恶。他经常出轨,放荡不羁,更多地是出自取悦而不是出自爱好。他慷慨好施,乐于行善,但却是自己所欠债务的一个糟糕的偿还者,因为他对于善颇有感受,但对正义却少有感受。没有人像他那样对他自己的心灵有如此好的见解。即使你们不高度评价他,你们也不得不爱他。如果他的性格进一步堕落,他就会沦为愚蠢,他是嬉戏成性的和孩子气的。如果不是年龄还减少一点活泼,或者造成更多的知性的话,他就有成为一个老花花公子的危险。

被人们认为属于胆汁质性情的人,对人们称之为华丽的那种崇高有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情感。他本来只不过是崇高性的闪光,是一种绚丽夺目的色彩,掩盖了事物或者人物也许只是低劣和平庸的内在涵义,凭借外表来迷惑和感动人。就好像一座建筑物,靠表现石砌的粉刷来造成一种高贵的印象,就好像它确实是石头砌成的,并靠粘贴的横线脚和半露柱来给人以坚固的看法,尽管它们很少有支撑也不承托任何东西一样,掺假的德性、智慧的假金箔和刻意渲染的功德,却也是闪闪发光的。

胆汁质的人从落入人们眼中的仪表和外观出发考察他自己的价值和他的事业与行为的价值。至于对象自身所包含的内在性质和动机,他漠然视之,他既不被真正的善意所温暖,也不被尊敬所感动。[6]他的举止行为是做作的。他不得不善于采取各种各样的立场,以便从旁观者们不同的态度出发判断自己的仪表;因为他很少问自己是什么,而是只问自己表现为什么。为此,他不得不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行为举止在自身之外将拥有的对普遍鉴赏力的作用和各种各样的印象。既然他在这种狡谲的注意之中绝对需要冷血,必须不让自己被自己心灵的爱、恻隐和同情心所迷惑,他就也会避免一个多血质的人由于被自己直接的感受所迷惑而陷入的诸多愚蠢和不愉快。为此起见,他通常总是显得比实际上更为明智。他的善意乃是客气,他的敬意乃是礼仪,他的爱乃是有意的阿谀奉承。当他作出一个情人或者一个朋友的样子时,他在任何时候心中都充满了自己,他从来都既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他追求时尚是为了炫耀;但由于在他那里一切都是矫揉造作,所以他在这方面是死板笨拙的。他远比单纯被偶然的印象所推动的多血质的人更多地按照原则来行动;但这些原则却不是德性的原则,而是荣誉的原则,而且他也没有行动的美感和价值感,而是只重视世人可能对它们作出的判断。此外,由于他的行事方式就人们看不到其由以产生的源泉而言,几乎与德性自身同样是公益的,所以他在一般人的眼中就赢得了敬重,就像是有德性的人,但在较为精明的人眼前,他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荣誉欲的隐秘动机被揭破,就会使他失去尊敬。因此,他致力于伪装自己,在宗教上是假仁假义,在交往中阿谀奉承,在政治党派上随机应变。他乐意做伟人的奴隶,以便由此成为小人物们的暴君。天真这种带着自然的而不是做作的标记的高贵或者美的淳朴,对于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因此,如果他的审美发生蜕变,那么,他的炫耀就会成为渲染的,即以一种令人讨厌的方式自吹自擂。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就作风还是就服饰来说,他都陷入了荒唐无稽(夸大过火),这是一种对华丽而言犹如冒险或者古怪对严肃的崇高而言的怪诞。这样,在受到侮辱时,他诉诸决斗或者诉讼,而在民事关系中则诉诸家世、特权和头衔。只要他还只不过是虚荣,也就是说,追求荣誉并力求引人注目,人们还可以容忍他,但如果他虽然全然缺乏真正的优点和才能,却还要自吹自擂,那么,他就成了他自己最不愿意被人当成的角色,亦即一个蠢材。

由于在黏液质的合成中,通常没有加入特别引人注目程度的崇高或者美的成分,所以这种心灵品性就不属于我们考虑的范围了。

无论我们迄今所讨论的这些较文雅的情感是哪一类的,是崇高的还是美的,它们都共有一种命运,即在对此没有情感的人的判断中,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是错乱的和荒唐的。一个宁静而又自利地勤勉不息的人,可以说根本不具备各种官能来感受一首诗或者一种英雄德性里面的高贵特征,他爱读鲁滨孙甚于爱读格兰狄逊,把卡托看做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蠢材。同样,别人觉得引人入胜的东西,对于具有某种严肃性情的人来说就显得是愚蠢幼稚的,而一部田园故事花样翻新的天真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乏味的和童稚的。即便是心灵并不完全没有一致的较文雅的情感,心灵敏感性的程度也是极其不同的;人们可以看到,一个人认为高贵体面的东西,另一个人则觉得虽然伟大,但却是冒险性的。能有机会在非道德的事情上琢磨出别人情感方面的某种东西,也可以使我们有理由以相当大的可能性推论到他在较高的性情、甚至是心灵品性方面的感受。凡是对美妙的音乐感到无聊的人,使人强烈地猜测,文风的美和爱情的迷人对他来说也都将很少有什么力量。

有某种偏爱小东西的精神(espritdesbagatelles),它表现出一种文雅的情感,但这种情感却旨在崇高的对立面。那是对某种东西的情趣,因为那东西是非常精工细作的,是要付出辛劳的,例如可以顺着读和倒着读的诗句、谜语、戒指上的钟表、蚤链等等。那是对一切虽然没有用处、但却精打细算、刻意安排而井然有序的东西的情趣,例如在书橱中很讲究地排成长列的书和看着它们而兴高采烈的空洞大脑,装饰得像万花筒、刷洗得异常干净的房间连同一个居住它们的不好客的、闷闷不乐的房东。那是对一切罕见的东西的情趣,哪怕它也很少有内在的价值。爱比克泰德的灯、国王卡尔十二世的手套;硬币搜集也以某种方式属于这一类。这样的人很值得怀疑,他们在科学上是苦思冥想的人和怪人,但在道德上对一切以自由的方式美和高贵的东西都没有情感。

如果对于一个看不到感动或者吸引我们的东西的价值或者美的人,用说他不理解这种东西来打发他,那么人们相互对待就不公正了。这里的关键并不那么在于知性所认识的东西,而是在于情感感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灵魂的各种能力却有一种如此巨大的联系,以至人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从感受的表现推论到认识的才能。因为对于一个具有诸多知性优点的人来说,如果他不同时对真正高贵或者美的东西具有强烈的感受,这种才能就是枉然赋予他的;对真正高贵或者美的东西的强烈感受必然是适当并且合规则地运用上述那些心灵禀赋的动力。[7]

仅仅把能够满足我们较粗鄙的感受的东西,把能够使我们饮食富足、衣着和居室用具奢侈、此外宴客挥霍的东西称之为有用的,这已经成为习惯;虽然我看不出,为什么不是所有只要符合我最活跃的情感的东西就都能同样地被列为有用的东西。然而,如果把一切都置于这个基础之上,那么,受自利所支配的人,就是人们必定无法与之理论较文雅的情感的一个人。从这样的观点来看,一只母鸡当然比一只鹦鹉更好,一口锅比一件瓷器更有用,世界上所有机智的头脑也抵不上一个农民的价值,而发现恒星距离的努力也可以搁置下来,直到人们就怎样能够最有效益地驾犁达成一致意见为止。然而,参与这样一场争论是何等的愚蠢!这里根本不可能彼此达到一致的感受,因为情感根本就不是一致的。尽管如此,一个感受最粗鄙、最平庸的人也能够觉察到:生活中看起来最非必需的魅力和安逸吸引着我们大多数的关注,而如果我们要排除掉它们,我们就剩不下多少动力去从事如此多种多样的努力了。此外,也没有一个人会如此粗鄙,以至于感受不到,一件道德行为至少是对另一个人来说,离自利越远,它里面的那些较为高贵的动机越突出,就越是感动人。

在我交替地说明人的高贵方面和薄弱方面的时候,我提请自己注意,我未能采取一种立场,由它出发这些对比就仍然以一种动人的形象展现出整个人性的壮丽画卷。因为我很高兴地满足于:就属于大自然的规划而言,这些怪诞的态度所能够提供的无非是一种高贵的表达,尽管人们过于短视,未能在这一关系中观察它们。然而,为了对此作出薄弱的考察,我相信能够作出如下的说明。在人们中间,按照原则行事的人寥寥无几,这也绝对是好事,因为人们就这些原则而言犯错误,是极容易发生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原则越普遍,为自己确立原则的人越坚定,由此产生的害处也就牵涉面越广。从善心动机出发行事的人,为数就多得多,这是极好的事情,尽管就个别而言这还不能被算作个人的特殊成就;因为这些有德性的本能有时也犯错误,但一般来说,就像其他如此合规则地推动动物世界的动机一样,它们同样能够执行自然的伟大意图。牢牢地盯视着自己最心爱的自我、把它作为自己各种努力的惟一关联点、并且致力于让一切都围绕自利像围绕一个大轴心那样旋转的人,为数最多,没有比这种情况更有利的了,因为这些人最勤勉、最讲秩序、最谨慎;由于他们也不自觉地成为公益的,并提供必要的需求和较为文雅的灵魂传扬美与和谐的基础,他们也就为整体提供了支撑和稳定。最后,对荣誉的爱尽管是以不同的程度,但却分布在所有人的心中,这必定赋予整体一种引人入胜乃至令人惊赞的美。因为尽管荣誉欲就其成为人们令其他爱好服从的规则而言是愚蠢的幻觉,但它作为一种伴随的动力却是极为有利的。因为当每一个人在大舞台上按照自己占支配地位的爱好行动时,他都同时被一种隐秘的动力所推动,在思想上于自身之外采取一种立场,以便判断自己的举止所具有的体面,看它显得如何,在旁观者的眼中看来如何。这样,不同的群体就结合成为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卷,其中在巨大的多样性中突显出统一性,而道德本性的整体则自身显示出美和尊严。

原文出自《关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收入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作于1764年。


注释

[1]崇高的感受更强有力地绷紧灵魂的力量,因而更易使人疲倦。人们连续读一首田园诗要比读弥尔顿的《失乐园》时间更长,读拉·波吕尔的作品要比读扬的作品时间更长。我甚至觉得,扬作为一个道德诗人的缺点就在于,他过于一贯地坚持崇高的格调;因为印象的强度只有通过与较为轻松的段落的对比才能重新获得力量。就美而言,再也没有比此间表现出来的竭力造作更令人疲倦了。致力于引人入胜,会使人感到难以接受和吃力。

[2]汉威(JonasHanway,1712—1786)。参见《乔纳斯·汉威先生信得过的描述,连同伟大的征服者纳迪尔·库利或者库利汗的一部无偏见的历史》,第2部分,396页,汉堡和莱比锡,1754。——科学院版编者注

[3]如果崇高和美超越了众所周知的中道,人们习惯于把它称之为传奇性的。

[4]人们马上就可以发现,这个可敬的社会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即怪人和花花公子。一个有学问的怪人被简称为迂夫子。如果他作出一副固执的智慧神态,就像古代和近代的邓斯们那样,那么,缀有铃铛的帽子就同他的脸很相称了。大千世界中碰到的花花公子这类人就更多了。这种人也许比前者更好一些。人们在他们身上能够得到许多收获和许多欢笑。在这幅漫画中,还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噘着嘴,并且用自己空洞的脑袋去撞击自己兄弟的脑袋。

[5]人们更为仔细地考虑一番就会发现,无论同情的品性多么可爱,它都还不能自身具有德性的尊严。一个受苦的孩子、一个不幸而又规矩的女性,将会使我们的心灵充满这种伤痛,而在同一时间我们却漠然地听着一场大战的消息;很容易想象得到,在这场大战中必定有人类的一个相当大的部分无辜地陷入残酷的不幸之中。有些君王只要看到一个不幸的人就伤痛地转过脸去,但尽管如此却出自一种往往是虚荣心的理由下令进行战争。在这里,效果方面是根本不成比例的,人们怎么能说普遍的人类之爱是其原因呢?

[6]他甚至只是就他猜测别人认为他幸福而言才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7]人们也看到,情感的某种文雅性也被看做是一个人的成就。某人能够大吃肉食或者糕饼,此外他还能够无可比拟地酣睡,人们可以把这解释为他随意的标志,但不可解释为一种成就。与此相反,谁牺牲一部分用餐时间来听音乐,并能够因一幅绘画而进入一种惬意的消遣,或者喜欢读一些风趣的东西,即使只是一些小诗,那么,他就几乎在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了一个较为文雅的人的体面,人们对这样的人有一种较为有利的、对他来说更值得称道的评价。


因尊贵的约翰·弗里德里希·冯·丰克先生的夭亡而产生的一些想法论自然神学和道德的最初根据所能够获得的明晰性和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