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最高的、道德的—自然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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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种善,即自然的善和道德的善,是不能掺杂在一起的;因为这样的话,它们就会相互抵消,根本不能致力于真正幸福的目的;而是处在相互斗争之中的过舒适生活的偏好和德性以及后者的原则对前者的原则的限制,构成了文明的一方面是感性的、另一方面又是道德上理智的人的全部目的;但是,由于在使用中难以阻止混杂,人就需要通过起反作用的手段(reagentia)来进行分解,以便知道那些彼此联合起来、能够带来对一种文明幸福的享受的因素及其结合的比例是什么。

在交往中把舒适生活与德性结合起来的思维方式就是人道。在这里,问题并不在于舒适生活的程度;因为对于人觉得为舒适生活所需要的东西,一个人要的多,另一个人却要的少;而是仅仅在于关系的种类,即应当如何用德性的法则去限制过舒适生活的偏好。

善于交际也是一种德性,但交往的偏好却常常变成情欲。但是,如果浮夸地用铺张浪费来提高社交享受,那么,这种虚假的善于交际就不再是德性,而是一种损害人道的舒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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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跳舞和赌博构成一种无言的社交(因为赌博所需要的少量言词并不为一种要求有思想的相互交流的交谈提供理由)。人们伪称赌博只是用来填补饭后交谈的空闲,但通常它却是要事:是作为赢利手段,此时激情被强烈地发动起来,某种极为礼貌地相互掠夺的自私惯例被建立起来,一种在赌博持续期间完全的唯我主义被奠定为没有一个人否认的原理;对于这种交谈来说,无论它以赌博的风度造就了什么样的教养,社交舒适生活与德性的结合,从而真正的人道都很难指望从它得到真正的促进。

看来与德性还最为协调一致的舒适生活,就是在好朋友圈子中(如果可能的话,也是轮流地)举行一次盛宴。切斯特菲尔德[1]说:它必须不低于美惠三女神之数,也不高于缪斯九女神之数。[2]

如果我举办一次纯粹由有鉴赏力的男士(在审美上取得一致)组成的宴会[4],他们的意图并不仅仅是共同享受一顿饭,而是相互享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总人数就不能多于美惠三女神),那么,这个小型宴会的意图就必须不那么是肉体的满足——这种满足每个人独自也能够做到,——而是社交的快乐,为此,肉体的满足必须显得只是载体;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使谈话中断,或者划分成分散的与邻座的小聚会,上述人数正好足够。那种小聚会根本没有交谈的情趣,交谈的情趣总是带有一直是一个人与所有人(不是仅仅与他的邻座)说话的那种教养;与此相反,所谓的节日盛情款待(大吃大喝,酒足饭饱)是完全没有情趣的。在这里,不言而喻的是,在所有的宴会上,甚至在那些一张餐桌的宴会上,由一个冒失的同桌公开说出的对某位不在场者不利的话,却不可以用于这宴会之外,不可以随后传出去。因为即使没有为此订立一个特殊的契约,在事后于宴会之外有可能给宴会的同桌添麻烦的事情上,每次宴会都有某种神圣性和义务来保持沉默。因为没有这种信任,那么,对道德修养本身如此有益的在宴会中享受,甚至享受这宴会的快乐就会被毁掉。——因此,我要说,如果在一次所谓的公众宴会(因为真正说来,一次哪怕如此庞大的宴会也始终只是私人宴会,一般而言在理念上惟有国家公民的宴会才是公共的)上,如果有人说出某种对我的最好的朋友不利的话,我虽然会为他辩护,必要时不顾我自己的危险而用强硬和尖刻的表述来袒护他,但不会让人把我当做工具来利用,把这种流言飞语传播开去,并且把它所关涉的人当做负担。——这不仅是必须引导着交谈的社交鉴赏,而且是对于人们在交往中坦诚交流自己的思想来说,应该充当其自由的限制性条件的原理。

在这里,在一张桌子旁共同进餐的人们之间的信任与古老的风俗有某种类似之处,例如阿拉伯人的风俗。在阿拉伯人那里,陌生人只要能够在他的帐篷里从他手上弄到一点儿吃喝(一口水),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或者,当从莫斯科来迎接俄国女皇的使者们给她递上盐和面包的时候,她吃下这些东西,就也由于客人的权利而不用担心任何追踪了。——但是,在一张桌子旁共同进餐,这被视为这样一种安全条约的仪式。

独自进餐(solipsismusconvictorii[宴会上的唯我主义])对于一位研究哲学的学者来说是不利于健康的[3];这不是恢复精力,而是(特别是当独自大吃大喝时)耗损精力;这是使人精疲力竭的工作,而不是振奋人的思想游戏。享用的人在独自进餐期间于思维中消耗着自己,逐渐地丧失活力。与此相反,如果有一位同桌,用自己轮番出现的奇思异想将他自己本来找不出来的新材料提供给他,使他得到振奋,他就会获得活力。

在一次丰富的菜肴只是为了长时间地把客人们聚在一起(coenamducere[延长宴会])的盛宴上,谈话通常都经历三个阶段:1.讲述;2.抱怨;3.戏谑。——A.当天的新闻,首先是本地的,然后也有外地的、通过私人信件和报纸传来的。——B.当这种最初的食欲被满足时,宴会就已经变得更活跃了;由于在玄想时,对于同一个被引上轨道的话题很难避免评判的不同,而每个人又恰恰并不认为自己的评判是最微不足道的意见,所以就产生了争执,它刺激起对酒菜的食欲,并在这种争执和对它的参与的热烈程度上也是有益的。——C.但是,由于玄想总是一种劳动和努力,而这种努力通过一种在玄想期间相当丰富的享受最终变得劳累,所以谈话就自然而然地落到纯然的玩笑游戏上,部分地也使在场的妇女感到高兴。对她们的性别的小小恶作剧的,但并不使人难堪的攻击,会对她们起到在开她们玩笑时甚至表现出益处的作用,而这样,宴会就以大笑结束;如果笑是大声的和善意的,大自然就通过横膈膜和内脏的运动,使笑真正有利于胃的消化和身体的健康;然而,多么奇怪!宴会的参加者们却觉得是在大自然的一个意图中发现了精神文化。——大人物的节日盛宴上的宴会音乐,是大吃大喝时总会想到的最没有情趣的胡闹。

富有情趣的宴会活跃着社交,其规则如下:A.选择一个使大家感兴趣、并总是引起某人作适当补充的话题。B.在谈话中不让出现死一般的静寂,而只让出现短暂的休息。C.没有必要就不改变话题,不从一个内容跳到另一个内容,因为心灵在宴会结束时像在一出戏剧结束时一样(有理性的人走过的全部人生也是这类东西),不可避免地全神贯注于对谈话的各个场景的回忆;这时,如果心灵找不出任何联系的线索,它就会感到迷惘,不满地觉得自己在文化上没有进步,而宁可说是后退了。对于一个助兴的话题来说,在转向另一个话题之前,人们必须差不多穷尽了它,而在谈话卡壳时,则必须懂得把某种与此相近的东西尝试着不知不觉地引入社交。这样,社交中某个惟一的人就能够不知不觉地和不遭嫉妒地接过驾驭谈话的任务。D.不让固执己见产生或者延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社交伙伴,毋宁说,由于这种消遣不应当是一件工作,而只是游戏,所以要通过一种适当插入的戏谑而避开那种严肃性。E.在仍然无法避免的严肃争执中,小心地约束自己和自己的激情,使得总是表现出相互尊重和善意;这时,重要的与其说是谈话的内容,倒不如说是谈话的声调(它必须不是大喊大叫的或者傲慢自大的);为的是在座客人中没有一位与别人不和地从社交场合回到家里。

即使文雅的人性的这些法则会显得无足轻重,尤其是在人们把它们与纯粹道德的法则相比较的时候,然而,毕竟一切促进着社交性的东西,哪怕只在于讨人喜欢的准则和风度之中,也是打扮德性的一件外衣,它也可以被认真考虑地推荐给德性。——没有社交舒适的犬儒派的纯粹主义和隐修士的残害肉体,都是德性的扭曲形象,对于德性来说是没有诱惑力的;相反,被美惠三女神所抛弃,它们就不可能有资格谈人道。

原文见《实用人类学》,收入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7卷,作于1798年。


注释

[1]切斯特菲尔德(PhilipDormerStanhope,EarlofChesterfield,1694—1773),因《致其儿子的信》(1774)而著名,在康德《1791—1792年人类学讲演录》(第Ⅱ卷,274页)中被引用。然而,我在其中和在切斯特菲尔德的传记和其他著作中找不到康德所提到的格言。根据阿迪克斯(《康德全集》,第ⅩⅤ卷,862页),这个格言出自瓦罗的《梅尼普斯讽刺诗集》。——科学院版编者注

[2]一桌十人,因为款待客人的东道主不计算在内。

[3]因为研究哲学的人必须不断地把自己的思想带到各处,以便通过多方面的尝试来发现,他应当系统地把这些思想联结在哪些原则上,而且理念由于不是直观,所以仿佛是在空中一样向他浮现。与此相反,历史学者或者数学学者可以把自己的思想摆在自己面前,这样来用手中的笔按照理性的普遍规则,毕竟又是当做事实来经验性地整理它们。于是,由于前面的东西在某些点上是确定无疑的,在今后的日子里工作就从他留下这些点的地方继续下去。——至于哲学家,人们根本不能把他视为建设科学大厦的工人,亦即不能把他视为学者,而是必须把他视为智慧的研究者。这就是这样一种人的纯然理念,这种人在实践上以一切知识的终极目的为对象,并且(为了知识)也在理论上以它为对象。人们不能在复数上,而是只能在单数上使用这个称号(哲学家这样或者那样判断),因为它表示一个纯然的理念,但说哲学家们,就会暗示着本来是绝对单一性的东西的复多性了。

[4]在一次节日宴会上,女士们的在场将自动地把绅士们的自由限制在文雅的事情上,时而发生的突然寂静就是一种糟糕的、有无聊兆头的偶然情况,此时没有一个人敢于引入适合于把谈话继续下去的某个新话题,因为他不能凭空捏造,而是应当从当天的新闻引出话题,而这新闻又必须是有趣的。常常只有一个人,特别是这家的女主人,才能防止这种中断,维持谈话流畅进行,也就是说,使它像在一场音乐会中那样,以普遍的和大声的欢乐结束,并正因为此而更有益;就像柏拉图的宴会那样,客人说,“你的宴席不仅使人在享受它们时高兴,而且常常使人想起它们时也高兴”(注:可能出自阿忒纳乌斯:《餐桌上的健谈者》,Ⅹ,419,那里蒂谟特乌斯说,在柏拉图那里就餐的人在第二天也感觉良好。——科学院版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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