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分子
住瓦特堡本身就是一种阴郁的惩罚。这座古老的城堡,坐落在离爱森纳赫一英里之处的山上,远离帝王,也远离人世。几乎有10个月之久(从1521年5月4日至1522年2月29日),马丁·路德就住在那里,住在一间有床、桌、暖炉和马桶的小而阴暗的房间里。有几个士兵守卫着城堡,有一个看门人照料住处,还有两个童仆服侍马丁·路德。为了方便,也许也是为了伪装,马丁·路德脱下他的教士服装,换上武士装束,并且还蓄了胡须。现在他是年轻贵族乔治(Junker George)。他也外出打猎,但是,还有这么多反基督徒仍未被屠杀,所以他并不沉溺于猎杀兔子。闲散、失眠,再加上暴饮暴食,使他变得不健康和肥胖了。他焦躁、诅咒,就像是一个高傲褊狭的年轻贵族一样。他写道:“我宁愿被燃烧的木炭烧死,也不愿在这里腐烂……我希望置身在这一场争斗中。”但是,腓特烈的臣下劝他躲避一年,等查理的怒火冷下来。然而,查理根本就没有认真要找他或逮捕他。
马丁·路德沉浸在怀疑和幻想中,受尽折磨。他怀疑:只有他对,而其他那么多学者都是错误的,可能吗?毁掉既立的教条之权威,是明智之举吗?每个人都可以作个人判断的原则,是否暗示着革命的发生和法规的灭亡呢?我们若相信他在其趣闻里所说的故事——住在城堡里,被他只能解释为恶魔的跳跃的一些怪异的声音所困扰。在很多场合里,他公开声称,他见过撒旦。有一次,他还肯定地说,撒旦向他投掷胡桃。还有一个有名的传说——有一次,马丁·路德向撒旦丢墨水瓶,但是目标却消失了。他写一些很生动的信给他的朋友和他的敌人,也写神学论文,并将《新约》翻译为德文。他做这些事情来安慰自己。突然间,他飞快地回到维藤堡,推动一项革命运动。
他在沃尔姆斯的辩辞和他的死里逃生,使跟随他的人得意忘形了。在爱尔福特,学生、工匠和农人,攻击、破坏40幢教区房子,并破坏图书馆和出租马车,且杀了一位人文主义学者(时为1521年6月)。在那年动乱的秋天,爱尔福特的修士们,放弃他们的修道院,开始传授马丁·路德派的教条,并公然抨击罗马教会为:“独断、骄傲、贪婪、奢侈、没有信心和伪善之母。”1521年,于维藤堡,当梅兰希顿完成《第一篇有系统的新教徒神学之说明》(Loci communes rerum theologicarum)时,他的同事卡尔斯塔特教授,现为城堡教堂的副主教,要求望弥撒应说当地方言;圣餐的饼与酒,应该在忏悔或斋戒之前,就可以给予;宗教的偶像应该搬离教堂;教士们应该可以结婚,生育子女。1522年1月19日,卡尔斯塔特首先结婚,当时他40岁,女方15岁。
马丁·路德赞许这项婚姻。但是,他写道:“上天啊!是否维藤堡的居民,要将女儿嫁给教士们?”虽然如此,他仍旧发现这个观念有些诱人之处。他在1521年11月21日,寄一篇论文《论修士誓言》(On Monastic Vows)给斯巴拉丁,以答辩他们的抗议。斯巴拉丁延迟公布这篇论文,因为该论文超乎寻常的坦率。它接受性冲动,认为那是自然而无法抑制的,并宣称《论修士誓言》是撒旦的诱饵,徒使罪恶增加。4年过去了,马丁·路德才结婚。他对妇女的欣赏态度迟迟才发生,很明显,这对宗教改革的开始并无影响。
革命继续进行着。1521年9月22日,梅兰希顿以两种方式执行圣餐,波希米亚的饼酒统领派(Utraguists)赢得了迟来的胜利。10月23日,马丁·路德的修道院,停止了望弥撒时的说话。11月12日,13位修士走出修道院,步入婚姻之途。因结婚而离开修道院,很快使日耳曼大半的修道院变空了。12月3日,一些学生和市民,带着刀子进入维藤堡教区的教堂,把教士们从圣坛上赶走,并向正对着圣母玛利亚雕像祈祷的人丢石头。12月4日,40位学生破坏维藤堡芳济修会的修道院圣坛。当天,马丁·路德仍假扮着年轻贵族的模样,秘密地回到维藤堡。他称赞修士们结婚,但警告教士和俗人,要抵抗暴力。他说:“约束并非完全排除,但是必须在有组织的权威操纵下进行。”第二天,他又回到瓦特堡。
此后不久,马丁·路德寄了一份作品《真诚地劝诫所有基督徒》(Earnest Exhortation for All Christians)给斯巴拉丁发行,预先通知他们,要预防暴动和叛乱。他害怕宗教革命进展得太快,或者变为社会革命时,就丧失了革命的崇高性,而败坏了革命。但是,他作品第1页的批评,就像在鼓励暴乱一样:
暴动的危险似乎可能存在。教士、修士、主教以及所有的宗教精神领域,可能会遭谋害或被放逐,除非他们严肃而彻底地改革自身。因为一般人的财产、身体及心灵受到伤害时,总是非常地担心,而变成被煽动的人。教会人士给予一般人的折磨太多了,不讲理地让他们负担过重。他们不能也不愿再忍受。事实上,他们有很好的理由,把连枷和木棒放在身边,就像农人威胁着要这么做一样。现在,我听到教士们处于害怕、焦虑之中,一点也不会不高兴。也许教士们会有所感觉,而缓和一下他们疯狂的专制……我一定要继续努力下去。假使我有十个身体,能够得到上帝很多的恩宠,使一般百姓能够用较缓和的叛乱方法惩罚教士们,那么,我一定会非常高兴地为穷苦的农人,献出我的十个身体。
除了以上这段话外,他又继续写了以下一段话。因为单独一个人使用武力,实为不智之举,复仇是上帝的事情:
暴动叛乱是无理性的举动,因为通常所伤害到的,总是无辜的人多于罪恶的人。因此,没有一件叛乱是对的,不管有多好的理由都一样。叛乱所引起的伤害,总是超过革命的成就……当民众挣脱缰绳,逃出樊笼时,他没办法分辨哪些是邪恶的人,哪些是虔诚的善男信女。任意破坏的结果,可怕的不义之举就无法避免了……我同情,而且永远同情那些反抗叛乱的人。
宗教改革,多多少少仍在以和平的方式进行着。1521年的圣诞节,卡尔斯塔特穿着平民服装,在日耳曼庆祝弥撒。他邀请所有参加的人,用手拿圣餐的饼,并用圣餐杯喝酒。大约在这时,奥古斯丁教团(Augustinian Congregation)的一位领袖加百列·朱伊尔林(Gabriel Zwilling)要求他的听众,发现宗教图画就烧毁,发现祭坛就破坏。12月27日,由于“先知”从茨维考(Zwickau)来到维藤堡,就像在火上添了油一般。那个市镇是日耳曼最工业化的都市之一,市民多为编织工人,受雇于商人组成的市政府。这些工人想起邻近波希米亚的塔波尔实验(Taborite experiment)曾受到压制,而对社会运动非常热衷。圣·加德琳(St.Catherine)编织工人教堂的教士托马斯·闵采尔(Thomas Münzer),变成众望所归的代言人,同时也是一位热心的宗教改革支持者。马丁·路德赞扬《圣经》是信仰的惟一准则,他于是产生了疑问——到底谁能解释《圣经》?闵采尔和他的两位伙伴,编织工人尼古拉斯·斯多奇(Nicholas Storch)及学者马库斯·斯都布诺(Marcus Stübner)宣称,他们是解释《圣经》的杰出人选,因为他们自觉而直接地感受到圣灵。他们宣布,圣灵命令他们,将人的受洗延后到成人。因为圣餐只有发自信仰才有效果,而信仰是无法期望于婴儿的。他们预测,这个世界不久将遭到全面的毁灭,在那时候,所有不虔诚的人——特别包括所有罗马教会的教士——都将死亡;之后,在地球上将出现上帝的共产王国(Communistic Kingdom of God)。1521年,编织工人的叛乱被制止了,三个“茨维考的使徒”(Zwickau Apostles)被放逐。闵采尔被流放至布拉格,他在萨克森的奥尔斯提德(Allstedt)找到牧师工作。斯多奇和斯都布诺跑到维藤堡。在马丁·路德不在维藤堡期间,他们给梅兰希顿和卡尔斯塔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1522年1月6日,维藤堡的奥古斯丁教团完全解散。1月22日,卡尔斯塔特的信徒,在市议会里非常有权力,他们推动一项法令,将维藤堡各教堂内所有的偶像拆除,并且禁止弥撒,除非采用卡尔斯塔特的简单形式。连耶稣被钉于十字架的受难像,都在禁止之列。像早期的基督徒一样,他们也禁止宗教仪式时的音乐。卡尔斯塔特称:“风琴的淫乱之音,唤起人们的世俗欲念。当我们应该沉思基督的苦痛时,却让我们想起皮拉摩斯(Pyramus)和提斯柏(Thisbe)(译按:古典神话,巴比伦的两位年轻情人,不顾他们双亲的反对,通过墙上的裂缝,偷偷地谈话。在相信提斯柏已死之后,皮拉摩斯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当提斯柏发现他的尸体时,她也自杀了)……让风琴、喇叭和笛,回到剧院里。”当市议会迟迟不拆除偶像,卡尔斯塔特率领其随员径入各教堂。耶稣被钉于十字架的受难像,都被从墙壁上拆下来,抗议的教士,都被丢掷石头。卡尔斯塔特接受茨维考预言者的看法,认为上帝可以和《圣经》一样,直接对人说话。上帝对人说话,是简单地直接对人的心、灵,而不是需要从语言和书本上学得。卡尔斯塔特本身非常博学,却宣称学校和读书有碍于虔诚,真正的基督徒定要避开所有的学问和学习,要变成目不识丁的农夫或匠工。他的一位信徒,乔治·莫尔(George Mohr),将他任教的学校解散,劝学生家长保持孩子们没有学识之无知。有些学生,离开大学回家学手艺,声言没有必要再求学。
马丁·路德听到这些消息,害怕他的保守评论会很快由行动证明为正当,他否认教会权威会导致社会秩序解体。他不顾查理皇帝禁令,同时又放弃腓特烈选侯所有对他的庇护,离开瓦德萨,重着教士服并剃发,匆忙地回到维藤堡。1522年3月9日,他开始一连串的8次演说,坚决地呼吁大学、教堂,以及市民们遵守秩序。现在,他拒绝任何诉诸武力的行为。难道他不是只用一支笔,来解除百万人免受教会的压迫吗?他说道:“跟从我,我是第一个上帝所信托这件事情的人。上帝将如何传授他的意旨第一个透露给我。所以,你们做这些事情,都错了……没有先来找我磋商……容我有时间……不要以为破坏那些被滥用的东西,就可以除掉污秽的弊端。人可以被酒与女色所迷,那么我们就要禁止酒和废除女人吗?太阳、月亮、星星,一直都受人尊崇,那么,我们是否要从天上把它们摘下来?”那些想要保持图画、雕像、耶稣被钉于十字架上的受难像、音乐和弥撒的人,不应该受到干扰。马丁·路德本人是赞成宗教偶像的。他在维藤堡一所教堂里安排弥撒,按照传统的仪式进行。在高高的祭坛上,他只给饼作为圣餐礼,但在旁边的祭坛上,他供给饼和酒。马丁·路德称,这个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所重视的,是圣餐礼中所接受到的精神意义。
在8天的8次演说里,马丁·路德尽量表现为虔诚的基督徒。他冒险试着所有可能使维藤堡缓和下来的方法。结果,他成功了。茨维考的先知们企图要改变马丁·路德,使他接受他们的看法,他们研究他的思想,想借以作为他们圣灵的证明。马丁·路德接受这项挑战。他们认为他对他们的看法,感到神秘的共鸣。对于他们这种敏锐的洞察力,马丁·路德将它归之于撒旦,而命令他们离开维藤堡。卡尔斯塔特被重新建立的市议会辞退了,他在奥拉明德(Orlamünde)另外找到一份教士工作。在他的讲坛上,他批评马丁·路德是一位“贪婪的教士……维藤堡的新教皇”。卡尔斯塔特比教友派(Quaker)还早一步地放弃所有教士装束,穿朴素的灰色外衣,并开始使用头衔,他要求称他为“安德利阿斯兄弟”(Brother Andreas)。他拒绝接受他的教士薪俸,要以农作物来赚取生活。他否认药物所有的功效,喜欢祈祷更甚于医药。他提倡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制,认为这是合乎《圣经》的。他对圣餐,仅仅采纳其象征意义。应腓特烈选侯之邀,马丁·路德到奥拉明德传道,以反驳卡尔斯塔特,但被丢掷石头和污泥而赶出该市。当农人暴动(Peasants'Revolt)崩溃时,卡尔斯塔特害怕被认为是煽动者而加以逮捕,他找马丁·路德,并接受他的庇护。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位倦怠的激进分子,在巴塞尔找到一份教授之职。1541年,在巴塞尔,他以教书平静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