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在英国
1766年1月13日他们抵达伦敦。过路的人注意到卢梭的服装——皮裘的帽子、紫色的长袍以及腰带。他对休谟解释说因为疾病以致对穿裤子感到不便。休谟游说建议他的朋友孔威为这位杰出的外国朋友准备食宿,乔治三世同意每年付100英镑,并表示愿非正式一晤。某一晚上国王与皇后势必御驾光临德利连歌剧院(Drury Lane Theatre)时,加里克为卢梭与休谟订了面对皇家包厢的包厢。但休谟拜访卢梭时,休谟颇难劝服卢梭离开被锁起来而咆哮不止的爱犬,这种吠声撕碎了这位流浪者的心。最后“我捉着卢梭的手臂,而……使用了部分的力量,我拉他走路”。看完歌剧之后,加里克请卢梭晚餐,卢梭对加里克的演出大加赞扬:“阁下,您所演的悲剧我感动得流泪,而您的喜剧使我微笑,虽然我对你们的语言一字都不懂。”
总而言之,休谟到目前为止对卢梭的举止是感到满意的。抵达低伦敦不久,他写信给布哈本德诺夫人说:
您曾要我对卢梭表示我的见解,就各方面观察之后……我宣布我从未认识比他更和蔼与具有人格的人。他是优雅、谦虚、有恶感、公正、非常的敏感。假如要挑出他的毛病,我还没有发现到,除了过分的性急,以及对他最好的朋友们不公平猜忌的脾气……至于我,我将尽我的生命陪伴他,而在我与他之间绝不会产生疑云。他的举止显著的单纯。在日常的琐事中,他是个十足的小孩。这种个性使得那些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容易照料他。
而且他古道热肠,谈吐中常燃烧某种程度似灵感般的热力。我非常喜欢他,且盼望能分享他的情感……巴黎的哲学家事先对我说,我无法带他到加来地区而不与他争吵,但我相信我能够终身以互惠的友谊与尊敬的他生活在一起。我认为我们之间的调和的最大泉源是我与他皆不是好辩之徒,这个又与他们之间任何人的情况不同。他们也同样对他不高兴,因为他们认为他太热衷于宗教,诚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代遭迫害的哲学家显然也是最虔诚的……看完《圣经》之后他是个虔诚者,而他实在也是个比基督徒要好一点点的人。
但是仍然困难重重。正如在巴黎一般,伦敦也是一样的,贵族、淑女、作家、平民都云集到休谟为卢梭安排住宿的白金汉街的亚当斯夫人家。不久卢梭就厌烦这些殷勤,而请求休谟为他在远离伦敦的地方找个房子。威尔士修道院愿提供照顾他的服务。他颇愿接受,但受休谟意见的影响,他乃寄居于离伦敦6英里位于泰晤士河畔的奇斯威克(Chiswick)的杂货店主人家。1月28日卢梭与他的爱犬苏丹就搬往该处。现在他要泰蕾兹来,而使他的房东与休谟苦恼的是:他坚持应允许泰蕾兹与他同桌共餐。休谟在写给布弗莱夫人的信中抱怨说:
吕兹先生……说她的生活尽是邪恶、好争吵以及喋喋不休,这被认为是卢梭离开纳沙泰尔(莫捷)最主要的原因。他自己归因于她是如此的笨拙以致她从来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几年,是该年的几月、或该月或该星期的哪一天,而且她从不会分辨任何国家不同的币值。但是她控制卢梭正绝对像一位保姆管教小孩一般。当她不在时,他的狗就获得此项主权。他钟爱他的狗是非言语与观念所能表达的。
其间,泰蕾兹已来到巴黎。博斯韦尔在巴黎碰见她,并答应护送她到伦敦。2月12日休谟写信给布弗莱夫人:“我已收到一封信,获悉小姐已与我的一位极富幽默、非常令人愉快、非常狂热的年轻朋友一同出发……他是如此醉心于文学,以至于我担心某些打击我们朋友荣誉的事件会发生。”博斯韦尔声称他已证实这项预言。依照他所记而目前已被毁的几页日记,他与泰蕾兹从巴黎出发的第二个夜晚就在乡间旅馆两人共眠一床,而且接连着几个夜晚都睡在一起。他们于2月11日前抵达多佛。日记这样写着:“2月12日星期三。昨晨很早上床,又发生一次关系;一共十三次。我实在很钟爱她。早晨2时乘轮渡起程。”当天晚上他带泰蕾兹到伦敦休谟处,并答应她“不提及爱情,一直到她死后为止,或者于这位哲学家(卢梭)死后为止”。就在13日那天,他“把她送还给”卢梭。“他看起来如此老态与衰弱,你(博斯韦尔)对他再也没有热情了。”那是很自然的。
在奇斯威克,正如在莫捷一般,卢梭收到原比他所期待还要多的来信,并抱怨他必须付出邮资。某一天,休谟从伦敦带给他一件“货物”时,他拒收并命令休谟把它退回邮局。休谟警告他说在那种情况下,邮政官员可打开被拒收的邮包而获知他的秘密。这位耐心的苏格兰人拆开了寄到伦敦给卢梭的信件,而仅将其中认为似较重要的交给卢梭。卢梭同意了,但不久就怀疑起休谟干涉他的通讯。伦敦上流社会邀请卢梭的餐会通常包括勒瓦瑟尔小姐,卢梭常以健康不佳为由推辞,但可能因为他厌恶介绍泰蕾兹给高尚的访客。他一再重复他要归隐乡间的愿望。从加里克处听到这个消息的理查德·达文波特,就提供他一所离开伦敦150英里而位于德比郡的伍顿村的房子。卢梭很高兴地接受了。达文波特就派马车去接他与泰蕾兹。卢梭埋怨说他好像受到乞丐一般的对待,并对休谟说:“假如这是一项达文波特的真正设计,你一定是熟悉而且同意他这样做的,你不应该令我感到莫大的不快。”一小时以后(依休谟的说法):
他突然坐在我的膝上,将他的双手抱住我的颈部,热情地吻我,而眼泪沾湿了我的脸,大声叫着:“你能永远原谅我吗?亲爱的朋友?从你那边得到真挚的友爱后,最后我竟以此种愚蠢与恶劣的行为来报答你。但是,显然我有值得起你的友谊的一颗心;我爱你,我尊敬你;你无时无刻不对我仁慈。”……我吻他并拥抱他20次,眼泪夺眶而出。
次日,3月22日卢梭与泰蕾兹就往伍顿出发,而休谟也没再见过他们了。不久之后,休谟写信给休·布莱尔,对卢梭的健康情形与个性有直觉上的分析:
很失望,他不顾我的劝告,决定奔向这种孤独。而我预料在那种情况下他将不会幸福的,正像他一直所处的情况一般。他将会完全没有职业、没有朋友以及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在他日常生活过程中,他很少读书,而目前他已放弃所有的阅读。他已变得很渺小,已没有好奇的态度去见识或注意事物……诚然,他已没有多大的创造力了,在他日常生活的整个部分中,他仅一直在感觉。而在这方面他的敏感性已升到超越我所能看到任何例子的高峰,但它一直是对痛苦比对快乐更具敏锐的感觉而已。他不但像个被脱光衣服的人,而且也像个被剥掉皮的人,且朝向与粗鄙及狂暴因素挣扎。此种情况永久干扰这下层世界。
3月29日,卢梭与泰蕾兹抵达伍顿。起先,他对他的新居感到非常满意。他给纳沙泰尔一位朋友的信中有这样的描写:“一座寂静的房屋……并不太大,但很舒适,建于一座山谷旁边的半腰。”房屋的前面有着“世界最可爱的草坪”以及一幅“绿地、树木,及散布农田”的乡景,而附近,农民沿着小溪走着。“在世界最坏的天气里,我平静地外出采集植物。”达文波特一家人在他们偶尔停留时占用房间的一部分,而他们的仆人就留下来照顾哲学家与他的“女管家”,卢梭坚持付给达文波特每年30英镑房租及服务费。
他的幸福持续了一个星期。4月3日,伦敦一家日报《圣詹姆士纪事报》以英法文刊登了腓特烈二世致卢梭的假信,而没有提到真正的作者。卢梭知道这件事时深受创伤,更伤心的是该报的编辑威廉·斯特拉恩长期以来是休谟的好朋友。加之,自从卢梭离开奇斯威克以来,英国报纸的笔调对他已有显著的改变。批评这位离奇古怪的哲学家的文章有增无减,某些文章所涉及的题目他认为只有休谟才知道的也被供应了。无论如何,他认为休谟应该为保护他以前的老友而写些文章才对。他听到这苏格兰人在伦敦与卢梭在日内瓦时的对手之子弗朗索瓦·特龙桑同住一处,就认为他已将卢梭的所有阴私与错处都告诉了休谟。4月24日,卢梭致函《圣詹姆士纪事报》:
先生,你已冒犯任何私人对一位君主所应有的尊敬,你公开了归属于普鲁士国王的一封充满夸大与恶意的信,因此你应已知道你已不可能查出该信的作者。你甚至敢模仿他的签名,宛如你已看到签名是由他的手所写成的。我告诉你,先生,这封信已在巴黎被捏造,而最令我伤心落泪的是他的伪造者竟有英国的共犯在里面。你因它已对于普鲁士国王、真理以及我均有所亏欠,也有义务把这封由我签字的信刊出,以补偿毫无疑问你所应引咎自责的过错。你知道对那封信的所作所为犯了一项恶毒的阴谋吗?我在此谨向你致忠诚问候。
我们能了解现在卢梭为什么认为有个“阴谋”在打击他。除了旧日的敌对者——伏尔泰、狄德罗、格林以及启蒙运动的其他先知外,谁能推动英国报纸由欢迎与荣誉突然转变为嘲笑与轻视的语调吗?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伏尔泰匿名出版了《致潘索夫(J.J.Pansophe)博士的一封信》,重提卢梭著作中对英国人民所作的不利叙述——他们并不真正自由,他们太关心金钱,他们并非“生性本善”。伏尔泰小册中最损人的论题在伦敦的刊物《劳埃德晚报》被刊出。
5月9日卢梭写信给孔威,请求他暂停对自己提供食宿费用。休谟劝卢梭接受,卢梭答称,他不能接受经由休谟安排而获得的任何恩惠。休谟要求给他解释的机会。由于孤寂所培养,卢梭现在似乎已进入猜疑与愤怒的疯狂状态。7月10日,他寄给休谟一封长达18张对摺页的信。该文太长而不能全部引录,但是对于一次著名的争吵太重要,以致我们应记得其中某些要点:
我已生病,先生,而且很不想写信。不过既然你要求解释,那就给你次解释的机会……
我生活于这个世界之外,而我对于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我仅知道我所感觉的是什么……
你大胆地问我,谁是你的责难者?你的责难者,先生,他是在整个世界中的一个人……我必须信任的人……他就是你自己本身……就第三人称来说,他的名字叫大卫·休谟,我将使你成为我对他的看法之裁判。
卢梭充分感谢休谟的恩惠,但接着说:
就对我所作的真正恩惠而言,这些待遇是无可计量显而易见的……我并非完全不知道……假如我是单独来此,我该已在毫无帮助或忠告下离开了……假如达文波特对我足够地爱护而供给我居所,那么就不必感谢达文波特所不认识的休谟先生……我在这里所受到的一切优遇,就是没有休谟我也同样会充分得到。但已加诸我的灾祸,就不会发生了。为什么我在英国应有任何敌对者呢?而以什么方式与为什么偏偏这些敌对者正巧又是属于休谟先生的好朋友呢?
我也听到我的死敌江湖郎中特龙桑的儿子,不仅是休谟先生的朋友,也是他的被保护者,而且他们共同居住在一起……
所有这些事实凑在一起,使我得到的印象是令人担忧的……同时我所写的信无法传达收信人。而我所收到的信均已被打开,而这些信均经由休谟先生之手……
但我看到报上刊登假造普鲁士国王的来信,我的感受将如何?……一线曙光对我透露了英国大众对我的观感突然惊人改变的秘密原因,而我看到在巴黎的阴谋已在伦敦执行了……当这封伪造的信在伦敦刊出时,知道那是虚构的。休谟先生并未为我说一句话,也没有写信给我。
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假如你有罪,就不必写信给我,那是无用的。请确实肯定你一定不会欺骗我。但假如你无辜,就降尊纡贵为自己辩护……假如你不这样做——我永远都不要见你。
1766年7月22日休谟简单回信,并不提及卢梭所指控的地方,因为他已得到结论即卢梭已处于精神错乱的边缘。“假如我可以向你提出忠告的话,”他写给达文波特,“你必须继续你已开始的仁慈的工作,一直到他被关在疯人院为止。”听到卢梭在写给巴黎的信中(指1766年4月9日写给布弗莱女伯爵),提到他已与休谟绝交,休谟就将卢梭写给他长信的复印本寄给布弗莱夫人,她给休谟的回信如下:
卢梭的信是残暴的。它已达到偏激与不可饶恕的最后程度……但别相信他能够应付任何错误或诡计,也不要认为他是个骗子或是个无赖。他的发怒是没有道理,却是诚挚的,关于那一点,我感觉那是毫无疑问的。
这里所写的就是我认为这件事的原因。我已听到谣传,以及他已被告知在沃波尔的假造信中佳句之一是出自你的手笔,你曾以普鲁士国王的名誉开玩笑说:“假如你希望被迫害,我是国王,我可依照你所喜欢的方式提供给你。”而沃波尔先生说你就是上文的作者。假如上述属实,而卢梭也了解它,那么你还会惊奇那敏感、性急、忧郁以及骄傲的卢梭……何以愤怒?
7月26日沃波尔写信给休谟承担了全部的责难,并未表示任何的悔过——为那假撰的信。他还谴责卢梭的“忘恩负义及邪恶之心”。但他并不否认休谟与该信有所牵连,休谟写信给霍尔巴赫说:“你完全正确,卢梭是个怪物。”而撤销了他以前对卢梭性格所有赞美之辞。他从达文波特那边获悉卢梭已开始写《忏悔录》,他认为卢梭为该事件在自我宣传。亚当·斯密、杜尔哥及凯特劝休谟以沉默来忍受攻击,但由达朗贝尔领导的巴黎哲学家,却促请他在两个首都公布对他有利且久已闻名的“原因”。所以1766年10月他刊行了《发生于休谟先生与卢梭之间的争论之简要报告》,该文由达朗贝尔及叙阿尔译成法文。一个月之后,英文也出刊了。格林将其中要点在他10月15日的订阅信中广事流传,因此争论之声再响于日内瓦、阿姆斯特丹、柏林以及圣彼得堡。大约有一打的刊物渲染了谣传。沃波尔出版了他对争论的看法,博斯韦尔攻击沃波尔,拉杜尔夫人则说卢梭先生骂休谟是叛徒。伏尔泰寄给沃波尔有关卢梭的过错与罪过的额外资料、有关他常到的“不名誉的地点”,以及有关他在瑞士的煽动活动。乔治三世“以莫大的好奇心来参战”。休谟将适切的文件寄到大英博物馆。
为这一阵狂怒所包围的卢梭,却保持着忧郁的沉默。他现在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回到法国,英国潮湿的天气,英国人保守的性格,使他憔悴。他所追寻的安静却超过他所能忍受的范围。在决定放弃努力学习英文之后,他发现很难跟他的仆人相处。他只能与泰蕾兹交谈——她每天请求他带她回法国。为实现她的计划,她对他证实仆人正计划毒死他。1767年4月30日,他写信给他的不在场的房东——达文波特:
明天,先生,我将离开你的房屋……我并不是不知道伏兵已准备突击我,我也并不是不知道我没有能力保护我自己。但是,先生,我仍然活着。剩下的只是我荣誉地勇敢完成一项事业……再见,先生。我现在必须离开我所居住的房屋,诚属遗憾。更使我遗憾的是碰到你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主人,而我尚未能使他成为我的朋友之一。
5月1日,他与泰蕾兹在匆忙与恐惧的状态下逃离。他们丢弃了行李,并留下13个月的房租钱。由于不熟悉英国的地理,他们走了很多的迂回路,有一段路途是步行的,而大约有10天他们迷路了。报纸大事刊登他们已失踪的消息。5月11日他们转到林肯郡的斯波尔丁,在那里他们找到了通往多佛的路,而于5月22日他们从多佛上船往加来出发,结束了在英国16个月的生活。休谟写信给杜尔哥及其他朋友,要求他们帮助这位尚在逮捕令追捕之下、现已凄凉返抵法国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