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上帝是道家吗?
雷蒙德·M. 斯穆里安
凡人:哦,上帝啊,我向你祈祷,如果你对你这受苦受难的造物还有半点怜悯的话,就把我从不得不拥有的自由意志中赦免出来吧!
上帝(神):你拒绝我赐予你的最伟大的礼物?
人:你怎能把强加给我的东西叫作礼物?我有自由意志,但这并非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没自由地选择去拥有自由意志。我是不得不拥有自由意志,无论我是否喜欢它!
神:你为什么希望不拥有自由意志呢?
人:因为自由意志意味着道德责任,而道德责任我承担不起!
神:你为什么觉得道德责任如此难以承担?
人:为什么?老实说我分析不出为什么,我只知道确实如此。
神:好吧,既然如此,假设我免除你所有的道德责任,但留下你的自由意志。这样你会满意吗?
人:(停顿了一会儿)不,恐怕不会。
神:啊,正如我所料!所以道德责任并不是你反对自由意志的唯一方面。自由意志还有什么让你烦恼?
人:有自由意志,我就可能犯下罪孽(sin),而我不想犯下罪孽!
神:如果你不想犯,那你为什么还要犯?
人:上帝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犯,我就是会犯!罪恶(evil)的诱惑会出现,而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抵抗。
神:如果你当真无法抗拒那些诱惑,那么你就不是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而犯罪孽,从而(至少对我而言)也就根本不是犯罪孽。
人:不是的,不是的!我总是感到,只要我再努把力,我就能避免罪孽。我明白意志是无限的。如果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不想去犯罪孽,他就不会犯。
神:那你就应该知道。你是竭尽所能地避免罪孽了,还是没有?
人:我真的不知道!在那个当口,我感觉我尽了全力;但事后回想,我忧心的是,我可能并没有。
神:也就是说,你真的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犯了罪孽。所以完全有可能,你根本从未犯过罪孽!
人:当然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我也可能已经犯了罪孽,正是这个想法令我惶恐!
神:为什么想到你犯了罪孽会令你惶恐?
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吧,你在给来生制造酷刑这方面,着实是名声在外!
神:噢,原来是这让你烦恼!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呢,还拐弯抹角地谈什么自由意志和责任?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不惩罚你的任何罪孽?
人:我想我足够现实,知道你很难应许这样一个要求!
神:可别这么说!你对我会应许什么要求有很切实的了解吗?好,那我告诉你我要干什么!我要赐予你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特权,你想怎么犯罪作孽就怎么来,我用我尊崇的圣言保证,我永远不会惩罚你一丁点儿。行吗?
人:(惊恐万分)不,不,别那么做!
神:为什么不?你不相信我的圣言?
人:我当然相信!可是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想犯罪孽!我极其憎恶犯罪作孽,这与它会引发什么惩罚完全无关。
神:这样的话,我还有个更好的方案。我会消除掉你对罪孽的憎恶。这儿有一个神奇的药丸。只管吞下它,你就会失去一切对罪孽的憎恶!你将欢乐愉快地犯罪作孽下去,不会悔恨,不会憎恶,并且我依旧保证你不会受到我的、或是无论来自何处的惩罚。你将永享至福。药丸给你!
人:不,不!
神:你该不是失去理智了吧?我甚至帮你消除掉对罪孽的憎恶之感,这可是你最后的障碍。
人:我仍然不能接受。
神:为什么不能?
人:我相信这药丸确实会消除掉我今后对罪孽的憎恶,可我当下的憎恶便足以阻止我自愿服下它。
神:我命令你服下它!
人:我拒绝!
神:什么,你以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来拒绝?
人:是的!
神:那看来你的自由意志用起来还蛮方便的嘛,不是吗?
人:我不明白!
神:拥有自由意志来拒绝这样一个可怕的提议,你难道不高兴吗?如果我不管你想不想,强迫你服下这药丸,你觉得怎么样?
人:不,不!请不要!
神:我当然不会。我只是力图阐明一个观点。好,让我这么说,假设我不强迫你服下药丸,而是应许你最初的祈祷,消除你的自由意志。但你要知道,一旦你不再自由,那么你就会服下那药丸。
人:我的意志都消失了,我还怎么可能选择去服药丸?
神:我没说你会选择,我只是说你会服下它。你会按照,比方说,纯决定论的法则去行动,这样,你事实上就会服下它。
人:我还是拒绝。
神:这么说,你拒绝我消除你自由意志的提议?这可和你最初的祈祷不一样了,不是吗?
人:现在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你的论证很精巧,但我不确定它真的正确。有些要点我们得再重看一遍。
神:当然可以。
人:在你的话中,有两处在我看来是矛盾的。你先说一个人除非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否则不可能犯下罪孽。可是你随后又说,你会给我一颗药丸,它能剥夺我的自由意志,这样我就可以尽情犯罪作孽了。可如果我不再有自由意志,那么根据你先前的论述,我还怎么能够去犯罪作孽?
神:你混淆了我们谈话中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我从来没说那药丸会剥夺你的自由意志,它只是会消除你对罪孽的憎恶感。
人:我恐怕有点儿糊涂了。
神: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假设我同意消除你的自由意志,但你要明白,你将会犯下无数你现在视作罪孽的行为。技术上说,你不再会犯下罪孽,因为你的这些行为不再出于你的自由意志。这些行为不会背负道德责任,或道德罪责,或任何惩罚什么的。尽管如此,这些行为将全部是那种你现在看来属于罪孽的行为,将全部具有你现在觉得憎恶的性质;但你的憎恶会消失。所以,你到时候不再会对那些行为感到憎恶。
人:不对,我现在对那些行为怀有憎恶,而这种当下的憎恶就足以阻止我接受你的提议了。
神:嗯。那我来把这事彻底说清楚。我就当你不再希望我消除你的自由意志了。
人:(不情愿地)没错,我想是的。
神:好,我同意不那么做。不过我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你不再希望摆脱自由意志了。请再告诉我一遍。
人:因为,就像你告诉我的,没了自由意志,我会犯比现在更多的罪孽。
神:但是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自由意志,你就不可能犯罪作孽。
人:但是,如果我现在选择摆脱自由意志,那我随后的所有恶行都将是罪孽,这不是对未来而言,而是对眼下这一刻我选择不再拥有自由意志而言。
神:听上去你深陷困境了,是吧?
人:我当然是掉进了你设的困境!你已经让我进退两难。现在我做什么都错。如果我保留自由意志,我会继续犯下罪孽,而如果我抛弃自由意志(当然是在你的帮助下),我这抛弃的行为就是作孽。
神:但出于同样的缘故,你也让我进退两难。我愿意按照你的选择保留或消除你的自由意志,但无论哪个选项都不能让你满意。我希望帮助你,但我好像做不到。
人:的确!
神:但既然这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还要生我的气?
人: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将我置于这样一个可怕的境地!
神:可据你所言,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你满意。
人:你说的是现在你做什么都不能让我满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原本什么也不能做。
神:为什么?我原本可以做什么?
人:显然,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赋予我自由意志。而既然你已经把它赋予了我,就太迟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是坏事。但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赋予我自由意志。
神:噢,原来如此!为什么我从未赋予你自由意志会比较好?
人: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根本不能够犯罪作孽。
神:好吧,我总是乐于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
人:什么?
神: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自我亵渎,是吧?这几乎包含了一个逻辑悖论!一方面,你一定受过这样的教导,任何有感觉能力的存在,如果声称我能够犯错,都将陷入道德错误;另一方面,我有权去做任何事。可我也是一个有感觉能力的存在。所以问题是,我是否有权声称我能够犯错?
人:这一点也不好笑!你的前提之一完全是假的。我没有受过这种教导,说任何有感觉能力的存在,如果质疑你的全知,就是错的;只有有死的凡胎肉身这样质疑,才是错的。但既然你不是凡人,你当然也就不受这条禁令的约束。
神:很好,看来你在理性层面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当我说“我总是乐于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时,你确实显得很震惊。
人:我当然很震惊。我并非震惊于你的自我亵渎(像你戏称的那样),亦非震惊于事实上你并没有权利那样说,而只是震惊于你确实那样说了,因为我受的教导是,你事实上不会犯错。所以我很惊讶你声称自己有可能犯错。
神:我从没声称那是可能的。我说的只不过是假如我犯了错,我会乐于从中学习,但并没有说这个“假如”是否已经实现,甚或可能实现。
人:我们别再纠缠这一点了好吧。你承不承认已经赋予我自由意志是一个错误?
神:那,这正是我提议我们应当探究的问题。让我来回顾一下你当下的困境。你不想拥有自由意志,因为有了自由意志,你就能犯罪作孽,而你不想犯下罪孽(尽管我仍然觉得这很费解,某个意义上,你要么想犯,要么不想;不过我们暂且先不管它)。另一方面,如果你同意放弃自由意志,那么你现在就要对未来的行为负责。是故,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赋予你自由意志。
人:正是如此!
神: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许多凡人,甚至有些神学家,都抱怨过我在这件事上是不公平的:是我,而非他们,决定了他们应当具有自由意志,然后我又使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换句话说,他们感到自己是被期待着去践行一份他们从一开始就从未同意过的契约。
人:完全没错!
神:正如我所言,我完全理解这种感受。我也能体会这种抱怨的合理性。但生出这种抱怨,只是因为对相关真实问题的理解不切实际罢了。至于这些问题是什么,我这就启示给你,而且我想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不过与其立即告诉你,我打算继续使用苏格拉底式的方法。复述一下,你对我赋予你自由意志这件事深感遗憾。我断定,当你明白真正的后果后,你将不再抱有这种遗憾。为证明我的观点,我告诉你我会做什么:我将创造一个新宇宙,一个新的时空连续统。在这个新宇宙中,将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凡人出世——方便起见,我们可以说是你重获新生。现在,我可以赋予、也可以不赋予自由意志给这个新的凡人,这个新的你。你愿意让我怎么做?
人:(如释重负)哦,求你了!让他从自由意志里解脱吧!
神:没问题,我会照你说的做。不过你要明白,这个没有自由意志的新的你,会犯下各种可怕的恶行。
人:但他犯的这些恶行不会是罪孽,因为他没有自由意志。
神:无论你是否称其为罪孽,事实不会变,这些行为会给许多有感觉能力的存在带去巨大的痛苦,这个意义上,它们还是可怕的恶行。
人:(停顿了一会儿)我的上帝啊,你又给我设了困境!总是同样的把戏!如果我现在说,去吧,去创造这个新人,他没有自由意志,但却会犯下暴行,那么确实,他不会犯下罪孽,但我又会因为容许这件事发生而成为罪人。
神:既然如此,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我已经决定好了,创造这个“新你”的话,给不给他自由意志。现在我把我的决定写在这张纸上,但要过会儿才给你看。不过我的决定已经做出,且完全不可撤销,你做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它,你也无须对此负责。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希望我做了什么决定?记住,这一决定的责任由我一肩承担,而不是你。所以你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不用害怕,你希望我做了什么决定?
人:(过了好一会儿)我希望你决定的是赋予他自由意志。
神:太有意思了吧!我已经扫除了你最后的障碍!如果我不给他自由意志,任何罪孽都不会算到任何人头上。那你为什么还希望我赋予他自由意志?
人:因为无论是否有罪孽,重点在于如果你不给他自由意志,那么至少根据你说过的话,他会到处伤害别人,而我不想看到有人受伤害。
神:(长舒一口气)终于!你终于明白了真正的重点所在!
人:重点何在?
神:就是,是否犯下罪孽并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重点在于人及其他有感觉能力的存在不被伤害!
人:你听上去像一个功利主义者!
神:我就是一个功利主义者!
人:什么!
神:什么不什么的,我就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注意,是功利主义者,不是“一位论”者。[1]
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神:是的,我知道,这与你所接受的宗教教育不同。你可能把我想成更像是个康德主义者,而非功利主义者,但你的教育根本就是错的。
人:你让我无话可说!
神:是吗,我让你无话可说?好吧,这或许不是件多么坏的事。现在看来,你有一种说得太多的倾向。说正经的,你觉得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给了你自由意志?
人:为什么?我从没细想为什么你会这样做。我想说的一直是你从来都不该这样做!但你为什么这样做了?我觉得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标准的宗教解释罢了:没有自由意志,人就谈不上配得救赎还是配得永罚。所以没有自由意志,我们就无权获得永生。
神:太有意思了!我有永生,你觉得它是我做了什么得来的吗?
人:当然不是!你不一样。你本已全善又完满(至少据说如此),不必去做任何事来配得永生。
神:真的吗?这是将我置于了一个值得嫉妒的位置,不是吗?
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神:我无须经受苦难、牺牲、顽强抵抗邪恶的诱惑或任何类似之事,就可以永享至福。无需任何这类“配得”,我就享有这至福的永恒存在。相反,你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则必须付出辛劳,经受苦难,还有所有可怕的道德冲突,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你们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否真有来生,假如有,你们也不知道自己将身处何处。无论你们如何尽力行“善”来取悦我,都永远不能真的保证说自己的“尽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因此,在获得救赎方面,你们也不会有真正的安全感。想想吧!我相当于已经拥有了“救赎”,而获得它也从没有去经受那些永无止境的悲惨过程。难道你不因此而嫉妒我吗?
人:可嫉妒你是亵渎神明的!
神:哦得了吧!你的谈话对象又不是你主日学校的老师,而是我。无论是否渎神,重要的问题不是你是否有权去嫉妒我,而是你是否嫉妒。你嫉妒吗?
人:当然嫉妒!
神:很好!在你当前的世界观之下,你就应该非常嫉妒我才对。不过我认为,如果你有一个更现实的世界观,就不会再嫉妒我。所以看来你是当真相信了教给你的那种观念,即你尘世间的一生,本质上是一场考验,赐予你自由意志的目的则是为了试探你,看你是否配得至福的永生。但令我困惑的是:如果你当真相信,我如宣扬的那般善好仁慈,为什么我还要求人们去赢得像幸福和永生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我不把这样的东西赐予所有人,无论他们是否应得?
人:但我被教导的是,你的道德感或说正义感要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神:那你是被教错了。
人:可宗教文献里全是这个观点!就拿乔纳森·爱德华兹的《落在忿怒上帝手中的罪人》(“Sinners in the Hands of an Angry God”)为例,他形容你就像拿捏恶心的蝎子一样,将敌人悬吊在地狱的烈焰深渊之上,只因你的怜悯,才没让他们坠入那应得的命运。
神:所幸我从未听过乔纳森·爱德华兹先生的这番激烈言辞。少有布道宣扬的误导比这更深了,《落在忿怒上帝手中的罪人》这个标题就表露无遗。首先,我从不愤怒;其次,我从不从“罪孽”的角度思考问题;第三,我没有敌人。
人:你的意思是你不恨任何人,还是没有人恨你?
神:我的意思是前者,虽然后者碰巧也是真的。
人:哦算了吧,我就认识一些人公开宣称过恨你。有时我都恨你!
神:你是说你恨过你想象中的我。这和你恨真实的我是不一样的。
人:你是想说,恨一个虚构的你并没有错,但恨真正的你则有错?
神:不,我完全没这么说。我说的远比这极端得多!我说的完全与对错无关。我说的是,认识了我真正是什么的人会自然地发现,恨我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
人:那你说,既然看起来我们凡人对你的真实本性有这样的错误观点,为什么你不启示我们?为什么你不把我们引向正确的道路?
神:你怎么就觉得我没有?
人:我是说,为什么你不在我们的感官中现身,直接宣告我们错了?
神:你还真那么天真地相信,我是那种能在你们感觉中现身的存在?说我就是你们的感觉倒更贴切些。
人:(震惊)你是我的感觉?
神:也不尽然,我不止于此。但比起感觉有可能感知到我,这个观点更接近真相。我不是一个客体,像你一样,我是一个主体,并且是一个能去感知、但无法被感知的主体。你看到我,至多就像看到你自己的思想那样。你能看见一个苹果,但你看见一个苹果这件事件本身却是不可见的。而我就更像是对一个苹果的看见,而非苹果本身。
人:如果我看不见你,我怎么知道你存在?
神:好问题。你事实上是怎么知道我存在的呢?
人:那,我正和你说话呢,对吧?
神:你怎么知道你正在和我说话?假设你告诉一位精神科医生“昨天我和上帝说话了”,你觉得他会说什么?
人:这可能要取决于精神科医生。既然他们大都是无神论者,我猜他们大都会跟我说我只不过是在跟自己说话。
神:那他们就说对了!
人: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并不存在?
神:你在下错误结论方面可真是有出奇的才能!就因为你是在跟自己说话,就能推出我不存在?
人:那,如果我认为我在和你说话,但我实际上是在跟自己说话,那么在什么意义上你还存在?
神:你的问题基于两个谬误加一个混淆。你是否正在跟我说话,和我是否存在,这两个问题是截然分开的。即便你现在没在跟我说话(显现你是在跟我说话),这仍然不意味着我不存在。
人:那好吧,当然了!所以与其说“如果我是在跟自己说话,那么你就不存在”,我倒是应该说“如果我是在跟自己说话,那么我显然不是在跟你说话。”
神:确实是一个非常不同的说法了,但仍然是错的。
人:得了吧,我如果只是在跟自己说话,怎么可能还是在跟你说话?
神:你对“只是”这个词的使用非常具有误导性!我可以提出若干逻辑可能性,在其中你在跟自己说话并不蕴含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人:提一个就行!
神:好吧,显然,有这样一个可能性:你和我是同一的。
人:这想法多么渎神啊——至少我这么说了!
神:就某些宗教而言,是的。而就另一些而言,这就是个平白简单的真相,直接就能感知到。
人:所以走出我这两难困境的唯一途径就是相信你和我是同一的?
神:绝非如此!这只是一条途径,还有其他好几种。例如,可能你是我的一部分,从而你可以与我的这部分、也就是你说话。或者可能我是你的一部分,从而你可以与你的这部分、也就是我说话。再或者,可能你和我部分地重合,从而你可能是在和交集、也因而既是在跟我又是在跟你说话。如果说你跟自己说话就蕴含了你不是在跟我说话,那唯一的途径就是假设你和我完全不相交,而即便如此,你也可以被想成是在同时和你我二者说话。
人:所以你宣称你确实存在。
神:绝非如此。你又下了错误的结论!我是否存在的问题甚至还未出现。我说的不过是,从你在跟自己说话的事实中不可能推出我不存在,遑论你没在跟我说话这个更弱的事实。
人:好吧,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是否存在?
神:多么奇怪的问题!
人:为什么?这个问题人类已经问了好些个千年。
神:我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奇怪,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来问我,真是太奇怪了。
人:为什么?
神:因为我就是你怀疑是否存在的那个!我完全理解你的疑虑。你担心你当下和我在一起的体验只不过是幻觉。但当你怀疑一个存在者不存在时,你怎么还可能指望就从这个存在者那里获得关于它是否存在的可靠信息?
人:所以说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否存在咯?
神:我并非有意为之!我只是想指出,我能给出的任何答案都不会让你满意。好吧,假设我说“不,我不存在”,这会证明什么?什么也证明不了!或者如果我说“是的,我存在”,这会让你信服吗?当然不会!
人:好吧,如果你不可能告诉我你是否存在,那谁还有可能?
神:这件事没人能告诉你。这件事你只有自己去找答案。
人:那我怎么开始自己去找?
神:这也没人能告诉你。这又是一件事,你只有自己去找答案。
人:所以你没法帮助我?
神:我可没这么说。我说我没法告诉你。但这不意味着我没法帮助你。
人:那你能以什么方式帮助我?
神:我建议你把这事留给我!其实现在我们已经离题了,我想回到你认为我赋予你自由意志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上。你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赋予你自由意志是为了检验你是否配得救赎,这一定会讨许多道德家的欢心,但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极为丑陋。你想不到什么更好、更人道的理由,为什么我赋予你自由意志了吗?
人:这个嘛,我有一回问过一位正统的拉比这个问题。他告诉我,是造就我们的方式,使我们唯有觉得自己已经赢取了救赎时,才可能享有它。而要赢取它,我们当然需要自由意志。
神:这个解释确实比你之前那个好多了,但仍远非正确。根据正统犹太教,我创造了天使,而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在我的真实见视之中,彻底地为善所吸引,以至于他们从不曾受过丝毫恶的诱惑。他们对此实是毫无选择。而他们永恒地幸福,即便从未去赢取。所以,假使你的拉比的解释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不只创造天使呢,却还创造凡人?
人:难住我了!你为什么不呢?
神:因为这个解释根本就不对。首先,我从未创造过任何现成的天使。一切有感觉能力的存在最终通向的状态都可称作“天使态”。但正如人类是生物演化的某个阶段,天使也只不过是“宇宙演化”过程的最终结果而已。在所谓的圣人和罪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前者远比后者长寿罢了。不幸的是,生命要经历无数个轮回才学会这个或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事实:罪恶确实痛苦。道德家们的所有论证,所有那些所谓人不该犯下恶行的理由,在考量到“罪恶是痛苦”这一基本真相时,都统统不值一提。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不是个道德家。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人类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把我按道德家的角色去构想。我在万物体系中的角色(如果可以用这个误导性的表述的话),既不是去惩罚也不是去奖赏,而是去协助一个过程,这一过程让所有有感觉能力的存在都能实现终极完满。
人:你为什么说你的表述是误导性的?
神:我刚才的话有两方面的误导性。首先,说我在万物体系中的角色是不准确的,我就是万物的体系。其次,说我协助一个过程,让有感觉能力的存在获得启示,也同样有误导性:我就是那个过程。这非常类似于古代道家说我(他们称为“道”)“无为,而万物自化”。用更现代的术语说,我不是“宇宙过程”的动因,我就是宇宙过程本身。我认为,一个人对于我所能构想出的最精确、最有成效的定义——至少就人目前的演化状态而言——就是我就是启示的过程。那些想要思考魔鬼的人(尽管我希望他们别这样!),也可以类似地把魔鬼定义为这个启示过程不幸所要花费的漫长时间。在此意义上,魔鬼是必要的:这一过程确实要花费漫长的时间,而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不过,我向你保证,一旦这个过程得到更准确的理解,痛苦的时长将不再被视作一个根本性的限制或罪恶。它将被视作这一过程本身的本质。我知道对于目前正身陷有限性苦海的你,这无法完全提供安慰,但神奇的是,一旦你把握了这一基本态度,你的有限性之苦将开始削弱,最终归于消失之点。
人:这个我听说过,而且我倾向于相信它。不过,假设我个人成功地从你的永恒之眼来看待事物了,届时我将更幸福,但我是不是对他人负有责任?
神:(笑了)你让我想起了大乘佛教徒!每个人都说“我之涅槃,后于众生”。这样,每个人都等着其他同伴先行一步。难怪花了这么长时间!小乘佛教徒则另入歧途。他们相信,在获得救赎上,没人能帮上别人一点忙,每个人都得完全靠自己,因而每个人都为他自己的救赎而尽力。但这种极其疏离的态度使救赎变得不可能。而真相是,救赎这件事部分是个体过程,部分是社会过程。但像大乘佛教徒那样,认为获得了启示就不能再帮助他人了,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帮助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先看到光明。
人:你的自我描述里,有一处有点儿令人不安。你将自己描述为本质上是一个过程。这就将你置于了一个无人格的处境中,而许多人需要一个人格化的上帝。
神:所以,就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人格化的上帝,我就得是这么一个?
人:当然不是。但为了让一介凡人接受,一个宗教必须满足他的需要。
神:这我明白。但一个存在的所谓“人格”,更多是在旁观者眼中,而不在它自身。针对我是不是一个有人格的存在,风行的各种争议都相当愚蠢,因为无论哪一方都谈不上对错。从一个视角看,我有人格,从另一个视角看,我就没有。人类也一样。一个外星生物可能仅仅将人类视作毫无人格的一堆原子,按照严格给定的物理定律运转,对于人类人格的体察不会多于普通人类对于一只蚂蚁。而一只蚂蚁所具有的个体“人格”,对于像我这样真正了解蚂蚁的存在而言,就像一个人类一样丰富。非人格化地观察某物,并不比人格化地观察它更正确或更错误,不过通常,你越了解某物,它就变得越人格化。为了阐明我的观点,请问你觉得我是一个人格化的还是非人格化的存在?
人:那,我正在和你说话,对吧?
神:没错!从这个视角来看,你对我的态度或许可以说是人格化的。然而从其他同样有效的视角看,我也可以被非人格化地看待。
人:但是,如果你确实是一个过程这样抽象的东西,我看不出跟仅仅一个“过程”说话有什么意义。
神:我喜欢你说“仅仅”的方式。你也可以说你生活在“仅仅一个宇宙”中。以及,为什么做一切事都要有意义?跟一棵树说话有意义吗?
人:当然没有。
神:但许多小孩和原始人恰恰这么做。
人:但我不是小孩,也不是原始人。
神:这我知道,真是不幸。
人:为什么不幸?
神:因为许多小孩和原始人具有你们这类人失去了的原始直觉。坦率地讲,我觉得有时候和树说说话会对你很有好处,甚至胜过和我说话。但我们似乎总是在跑题!最后一次,我希望我们尽力就我为什么给了你自由意志这件事达成一个理解。
人:我已经想这个想了好一会儿了。
神:你的意思是,你一直没在专注于我们的对话?
人:当然不是。只不过我始终在另一个层次上想它。
神:那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人:嗯,你说给我们自由意志的原因不在于试探我们是否值得。你否认如果想要享受事物,我们必须要感到自己配得到它。你还声称自己是功利主义者。最重要的是,当我骤然意识到坏的不是罪孽本身,而是它造成的苦难时,你似乎很高兴。
神:那当然了!除此之外,罪孽还有哪里算得上不好呢?
人:好吧,这一点你明白,而如今我也明白了。但我这辈子都不幸受那些道德家的影响,认为罪孽本身就不好。总而言之,把这些片段拼合起来,我能想到你赋予我们自由意志的唯一理由就是,你相信有了自由意志,人们的互相伤害(和自残)会比没有自由意志时少。
神:好极了!这是目前为止你给出的最佳理由了!我向你保证,假如是我选择了是否赋予自由意志的话,那这就会是我这么选择的理由。
人: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选择赋予我们自由意志?
神:我亲爱的朋友,我无法选择去给你自由意志,就像我无法选择画一个等角的等边三角形。一开始我可以选择是否画一个等边三角形,但一旦选定去画,除了把它画成等角的,我别无选择。
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呢!
神:只能做逻辑上可能的事。正如圣托马斯所说:“将上帝有所不能一事视为他能力的限制,是一种罪孽。”我同意这话,除了他用的“罪孽”一词,我会替换为“错误”(error)。
人:无论如何,你暗示你没有选择给我自由意志,仍然让我困惑。
神:好,是时候告诉你了:整个讨论从一开始,就基于一个巨大的谬误!我们一直是仅仅在一个道德的层次上谈论:你最初抱怨我给了你自由意志,然后提出我原本是否应该这么做这一整个问题。你从没想过我在这件事上根本从未有过选择。
人:我还是不明就里。
神:当然了!因为你只能从道德家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你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更为基本的形而上学方面。
人: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用意所在。
神:在你请求我消除你的自由意志之前,你难道不应该首先问问你事实上确有自由意志吗?
人:我理所当然地默认了。
神:但你为何如此?
人:我不知道。我有自由意志吗?
神:有。
人:那你为什么说我不应该理所当然地默认它?
神:因为你不应该。就因为某件事刚好为真,推不出它应当被视作理所当然。
人:无论如何,知道我的本能直觉认为我有自由意志是正确的,我就安心了。有时我还担心决定论者是正确的。
神:他们是正确的。
人:等等,我到底有还是没有自由意志?
神: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有。但这并不意味着决定论就不正确。
人:好,我的行动到底是被自然法则决定的,还是不是?
神:“被决定”这个词在这儿的误导性既不易察觉又强劲有力,并且已经给自由意志对决定论的争端中引入了太多混乱。你的行动当然符合自然法则,但说它们被自然法则决定,则产生了一个完全误导性的心理图景,即你的自由意志可能总会与自然法则相冲突,而后者总会比你更强大,可以“决定”你的行动,无论你是否愿意。但你的意志与自然法则相冲突根本不可能。你和自然法则实为一物。
人:你说我不会与自然相冲突,是什么意思?假设我会变得非常固执,然后决定不去遵守自然法则。什么可以阻止我?如果我变得足够固执,连你都没办法阻止我!
神:你完全正确!我当然无法阻止你。什么都拦不住你。但是阻拦你根本没必要,因为你甚至无法开始!正如歌德的优美表述所说:“试图违抗自然时,身处这一过程中的我们,正是在遵循自然法则而行动。”你难道还不明白,这所谓的“自然法则”不过就是对你和其他存在事实上如何实施行动的描述。它们只是对你们如何行动的描述,而非对你们应当如何行动的规定,亦非强迫或决定你们如何行动的力量。一个自然法则要有效力,必须把你们实际如何行动,或者用你喜欢的说法,你们如何选择去行动,考虑在内。
人:所以你确实断定我没有能力决定去做违反自然法则的行动!
神:很有趣,你已经两次使用了“决定去做”这个词语,而非“选择去做”。这种等同很常见。人们常常同义地使用“我注定去做这个”和“我选择了去做这个”。这种心理等同揭示出,决定论与选择,比它们乍看起来要亲近得多。当然,你很可能会说,自由意志学说会指出,是你做出了决定,而决定论的学说似乎在说,你的行为是被某些明显外在于你的东西决定。但这种混乱很大程度上缘于你将现实分别归入了“你”和“非你”。那这样一来,你在何处结束,宇宙的剩余部分又从何处开始?一旦你明白,所谓的“你”和所谓的“自然”是一个连续的整体,那么你就不再会被是你控制自然还是自然控制你这种问题困扰了。这样,自由意志对决定论之间的混乱就会消失。请允许我使用一个粗糙的类比,想象两个星体在引力的吸引下相向运动。每个星体,如果有感觉能力的话,会疑惑是他还是另一方在施“力”。某种意义上是二者在同时施力,某种意义上谁都没在施力。最好说二者的格局才是关键。
人:你刚才说,我们的整个讨论都是基于一个巨大的谬误。你还没告诉我这个谬误是什么呢。
神:哦,就是那个我本有可能创造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你这个想法啊!你表现得好像这是一种真实的可能性,还疑惑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去这样做!你从未想过,一个有感觉能力的存在没有自由意志,就如同一个物理对象不发挥万有引力一样不可设想。(顺带一提,一个发挥万有引力的物理对象与一个运用自由意志的有感存在,之间的类同比你意识到的还要多!)你真的能想象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有意识存在者吗?它究竟可能是怎样的?我认为,你的人生之中极大地误导了你的一件事,就是你受到了教导,说是我给予了人类自由意志这个天赋。就好像我先创造了人,然后事后给他追加了自由意志这个额外的属性。可能你认为我有某种“画笔”,我用它给某些受造物涂抹上自由意志而不给另一些。不,自由意志不是“额外的”,它是意识本质的重要部分。说一个有意识的存在没有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一个形而上学谬论。
人:如你所言,我的根本混淆是形而上学的,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假装和我讨论我所以为的这个道德问题?
神:因为我认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治疗,适合用来把道德之毒从你的体系里驱逐出去。你的许多形而上学混淆都缘于错误的道德观念,因而要先解决后者。
现在,我们必须分别了——至少直到你再次需要我之时。我想我们这次会合能有力地支撑你一阵子。但一定记住我告诉你的关于树的事。当然,你不必当真去和它们说话,如果这样做让你觉得傻乎乎的话。但你能从树木那里学到好些东西,从岩石、溪流和自然的其他方面也同样如此。没有什么比一个自然主义的取向更能驱散像“罪孽”“自由意志”“道德责任”等所有这些扭曲的思想了。在历史的某个阶段,这些观念一度确实很有用。我是指当暴君拥有无限制的权力,并且除了对地狱的恐惧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牵制他们的那些日子。但人类自那以后成长了,这种恐怖的思维方式也就不再有必要。
回顾一下我曾借由伟大的禅宗诗人僧璨的笔说出的话,这或许对你有帮助:
欲得现前,莫存顺逆。违顺相争,是为心病。(《信心铭》)[2]
我从你的表情中看得出,这些话同时抚慰到、也惊吓到了你!你怕什么?你怕如果你在心里废除了对错之别,你更可能会犯错?是什么让你如此肯定,关于对错的自我意识事实上不会导致更多的错误行动?你真诚地相信,那些所谓的非道德之人,涉及行动而非理论时,不如道德家们更符合伦理?当然不是!甚至大多数道德家都承认,理论上采取非道德立场的大多数人,其行动在伦理上更具优势。他们似乎非常惊讶于这些人没有伦理原则却还能表现得那么好!他们似乎从未想过,正是得益于道德原则的缺乏,这些人才能从善如流。“违顺相争,是为心病”的箴言所表达的观点,与伊甸园的故事,与亚当吃了智慧果导致人类堕落的故事,有多大不同吗?智慧果里的这种智慧,你要注意,是伦理原则,而不是伦理感受——感受亚当早就有。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真相,尽管我从未命令亚当不要吃苹果,我仅仅是建议他别吃。我告诉他这对他没有好处。如果那个该死的白痴当时听了我的,太多的麻烦都可以避免!但没有,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我希望神学家们最终能明白,我没有因那桩行动而惩罚亚当和他的后代,而是那个果实本身有毒,而其后果又非常不幸地持续了无数世代。
这下我真得走了。我真希望我们的讨论会消除你的某些伦理恶疾,代之以更为自然主义的取向。还要记住,我一度借老子之口斥责孔子的道德说教,所说的那些惊奇之语:
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天运》)……夫子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天道》)……鹄不日浴而白(《天运》)。[3]
人:你显然对东方哲学偏爱有加!
神:哦,完全没有!我最好的一些想法萌发于你们美国本土。例如,从未有思想能比沃尔特·惠特曼更传神地表述我的“责任”观:
我不当任何事为责任。
别人当作责任的,我当作生命的冲动。
(《草叶集·候鸟·我自己和我的一切》)
反思
这篇充满智趣、光彩非凡的对话向我们介绍了雷蒙德·斯穆里安,一位有趣的逻辑学家和魔术师,碰巧也是某种道家——以其个人独有的方式。后面还有两篇斯穆里安的选文,同样发人深省、引人入胜。你刚读的这篇对话选自《大道无言》,是一本阐述当西方逻辑学家遇上东方思想时会发生什么的文章选集。其结果既可解又不可解(可想而知)。
许多宗教人士无疑会认为这篇对话是对神明最大的亵渎,就像有些宗教人士认为手揣口袋走在教堂里也是渎神一样。与此不同,我们认为这篇对话是虔诚的,是关于上帝、自由意志、自然法则的一篇强有力的宗教陈说,只有最肤浅的解读才会认为它渎神。文中,斯穆里安(借上帝之口)旁敲侧击了许多浅薄含混的思考、先入之见、闪烁其词的回答、妄自尊大的理论以及道德说教的刻板教条。其实我们应该(按照对话中上帝的声明)将文章传达的信息归于上帝,而非斯穆里安。是上帝借斯穆里安之口,而斯穆里安再借上帝这个角色之口,将信息给予我们。
正如上帝(或说道、宇宙,如果你更喜欢的话)有多个部分,每个部分各有其自由意志——就比如你我;我们每个人也有着这样的内在部分,每个部分也有它们自身的自由意志,尽管这些部分相比我们不那么自由。这在那位凡人的内在冲突中,即“他”是不是想犯下罪孽,表现得尤为明晰。这是“内在的人”,那些小人儿、子系统,在争夺控制权。
内在冲突这部分,在人类天性中算得上最为常见却又最缺乏理解。一个薯片品牌的著名广告语曾这样说:“赌你不会只吃一片!”[4]正表达出了精髓,提醒我们有着内在的分裂。你开始尝试解一个令人着迷的智力游戏(例如众所周知的“魔方”),它就会将你接管。你开始播放一段音乐或阅读一本好书,你就根本停不下来,即便你知道还要有许多要紧的任务要去料理。
是谁在这里掌控?是否有某个至高的存在,能统领将要发生之事?抑或这里只有无统治状态,神经元胡乱发放,什么都可能发生?真相一定落在二者之间的某处。当然,在一个脑子里,活动正是神经元的发放,类似地,在一个国家中,活动正是其居民所有行动的总和。但统治的结构(它本身就是一组人类活动的集合)对整个组织施加了一种自上而下的强大控制。当统治变得过于专制,并当足够多的人民变得真正不满时,整体结构就有可能遭到攻击并坍塌,即发生内部革命。但大多时候,内部的反对力量会做出各式各样的妥协,有时通过两相折衷,有时通过轮流执政等等。达成诸种妥协的方式本身,即是对统治类型的有力刻画。对人亦如是。解决内在冲突的风格,是人格个性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统一体,是一种自有其意志的单一制组织,这是一种普遍的迷思。事实刚好相反,每个人都是许多“亚人”(subperson)的融合体,每个亚人都自有其意志。相比总体的个人,“亚人们”远没有那么复杂,内部规训的问题因而也少得多。如果它们自身也是分裂的,或许它们的组分太过简单所以它们只有单一的心灵;而如果不是,你可以继续以此类推。这种人格的层级组织是那种并不怎么合意于我们的尊严感的东西,但支持它的证据很多。
在对话中,斯穆里安想出了一个对魔鬼的绝佳定义:一个有感觉能力的存在作为一个整体,要获得启示不幸所要花费的漫长时间。要产生一个复杂状态,必需一些时间,而查尔斯·本尼特和格利高里·蔡廷以一种挑衅的方式,用数学方法探索了这一想法。他们的理论是,可以证明,并不存在什么捷径可以发展出越来越高级的智能(或说越加得到“启示”的状态,如果你愿意的话),证明要依靠的论证,则类似于支持了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那些;简言之,“魔鬼”必得其所应得。[5]
对话接近结尾处,斯穆里安触及了我们整本书都在处理的议题:尝试调和决定论及自然法则“自下而上的因果性”,与自由意志及我们感到自己在运用的“自上而下的因果性”。我们常说“我注定去做这个”,而意思是“我选择了去做这个”,他的这一敏锐观察使他得出了对自由意志的解释,以上帝一角的陈述“决定论与选择,比它们乍看起来要亲近得多”开始。斯穆里安对这些对立观点的巧妙调和,依赖于我们转换视角的意愿:停止“二元论式”的思考,即将世界分为“我自己”和“非我自己”这样的部分,而是将整个宇宙视作无边界的,事物彼此交融重叠,没有明晰界定的范畴或界线。
一开始,看到一个逻辑学家拥护这样的观点,感觉似乎有点古怪。不过,谁又说逻辑学家总是保守刻板呢?为什么逻辑学家不该比任何人都更能认识到,在处理这样一个混沌杂乱的宇宙时,边界分明的清晰逻辑必将陷入麻烦?马文·明斯基最喜爱的主张之一就是“逻辑无法用于现实世界”。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这是人工智能工作者们面临的困难之一。他们逐渐认识到,没有哪种智能可以仅仅基于推理,或者说,孤立的推理是不可能的,因为推理依赖于预先设定的系统,是一个概念的、感知物的、类的、范畴的系统——随便你怎么称呼它们——所有情境借此才获得理解。由此,偏好和挑选才始登场。不仅推理能力必须愿意接受感知能力对情境的最初描述,感知能力也必须反过来愿意接受推理能力提出的质疑,并回过头重新解释情境,于是生成了一个层次间持续不断的循环。是感知的亚自我与推理的亚自我之间的这些互动,成就了总体的自我:一个凡人。
D. R. H.
[1] “功利主义者”(utilitarian)和“一位论者”(unitarian)英文接近。一位论指不承认三位一体的基督教派别;它也与(政体)“单一制”同词根。功利主义者的行动基于利弊得失的计算,而康德主义者行事则秉持绝对、普遍的道德原则。
[2] 在英译中,“现前”对应“明显、普通的真相”,“顺逆”“违顺”则为“对和错”。
[3] 本段是《庄子·外篇》中几处老聃对孔子说的话。“仁义”一句英译直译:所有这些关于善好(仁)和责任(义)的话,都是无尽的刺痛,烦扰并刺激着我这个听众……“夫子亦”至结尾英译直译:你应该学习这些,好依据内在的力量(德)引导自己的脚步,遵从自然之法(道)的路径,很快你就无须费力地宣扬仁和义了……天鹅要保持洁白,无须日日沐浴。
[4] 乐事20世纪60年代起应用的口号。
[5] 原文为the Devil must get his due,类似于一句英语谚语give the devil his due,意为哪怕对不喜欢、敌对的人,也要给他们公允的报偿、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