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个不幸的二元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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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M. 斯穆里安

从前,有一个二元论者。他相信心灵和物质是互相独立的实体。他并不假装知道它们是如何相互作用的:这是生命中的一大“奥秘”。不过他确信,它们是截然有别的实体。

不幸的是,这位二元论者过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生活。这并非由于他的哲学信念,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并且,他有绝佳的经验证据表明,他的余生中没有解脱。他别无所求,但求一死。然而,有这样一些理由阻止他自杀:(1)他不希望他的死伤害到其他人;(2)他担心自杀可能是道德上错误的;(3)他担心可能会有来生,而他不想冒险承担永罚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可怜的二元论者相当绝望。

然后,独一无二的“奇迹药”出现了!它的功效是彻底抹除服用者的灵魂、心灵,只留下其身体一如往昔地运转。在服用者身上完全观察不到异样,身体会继续活动,仿佛它仍有着灵魂一般。就是最亲近的朋友或观察者也无法知道他服了这药,除非服用者告诉他们。

你会不会认为这种药原则上就不可能有?假设你相信它可能有,你会服用它吗?你会认为这不道德吗?这是否无异于自杀?宗教经典有没有禁用这种药?当然,服用者的身体总归还是可以履行它的所有责任。另一个问题:假设你的伴侣服了这药,你也知情。你知道她/他不再有灵魂,但行动上表现得就好像确实还有似的。你对伴侣的爱会减少分毫吗?

回到那个故事,我们的二元论者,自然是欣喜若狂!现在,他可以用一种不受制于任何上述反对理由的方式来抹除自己(的灵魂)了。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如释重负地上床睡觉,心想:“明天一早我就去楼下药店买这个药。我遭罪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带着这些想法,他平静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情况。这位二元论者的一个朋友知道了这种药,也知道二元论者的痛苦,于是决定将他从悲惨中解救出来。因此,当晚午夜时分,当二元论者正在熟睡时,这个朋友悄悄潜入了他家,把这种药物注射进了他的血管。翌日清晨,二元论者的身体醒来,确实已经没了灵魂。而他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楼买药。他把药带回家,服用前还心想:“现在我要解脱了。”他服了下去,静候一段时间等药起效。等到最后,他气愤地喊道:“该死的,这玩意根本没用!我显然还有灵魂,还受着和以前一样多的痛苦!”

所有这些难道没有表明,二元论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吗?

反思

“哦,主啊,如果有一个主的话,拯救我的灵魂吧,如果我有一个灵魂的话。”

——欧内斯特·勒南《一个怀疑论者的祈祷》(prière d'un sceptique)

斯穆里安借用一种意向性灭杀剂,对塞尔的要旨进行了尖刻的回击。受难者的灵魂虽被抹除,但在所有外部的目光看来,痛苦却不减分毫。内部的“我”又如何呢?斯穆里安毫不迟疑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想法。

这则小寓言的要点在于这样一种药剂逻辑上的荒谬性。不过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灵魂不能分离出来,留下一个无灵魂、无感受但还活着的、看起来正常的存在者?

灵魂表征出了原则层和粒子层之间在感知方面无法逾越的鸿沟。二者之间的层次如此之多,又如此晦暗,以至于我们不仅在每个人身上看到灵魂,而且不可能看不到它。“灵魂”一名,是我们用来称呼每个个体那晦暗而又独特的样式的。换句话说,你的灵魂是决定了你如何存在、进而决定了你是谁的“不可压缩的内核”。然而,这个不可压内核是一组道德准则或者人格特征吗,或者说它是某种我们能用物理学措辞,即“脑语言”来谈论的东西?

令脑神经元做出反应的刺激都只是“局部”的,既是空间上的局部,也是时间上的局部。每个瞬时,周围神经元的影响都会加总起来(就像在生命游戏中那样,在选文19《恕不侍奉》的“反思”中介绍过),所涉的神经元就或是发放或是不发放。而所有这些“局部”行为总归都会加总成一种“宏伟样式”[1],即一组“全局”原则,在人类行为的层面上看包括长期目标、理想、兴趣、口味、希望、道德等等。所以,所有这些长期的全局特性都要以这样一种方式编码进神经元中:神经元的发放会引发特定的固有全局行为。我们可以称之为从全局到局部的“压平”或“压缩”。通过这样的编码,许多长期、高层的目标会写入包含数十亿神经元的突触结构,而回溯演化树,这一过程已由我们的数百万祖先为我们完成了一部分。我们不仅蒙恩于那些存活下来的祖先,也受惠于那些灭亡了的物种,因为多亏每个阶段的多重分支,演化才得以发挥奇效,造就出像人这般复杂的生物。

考虑一种简单些的动物,例如一只初生牛犊。一只1小时大的牛犊不仅能看能走,还会本能地躲人。这种行为源远流长,即是说,具有这种行为基因的“原始牛”存活率较高。这种行为已与上百万种其他成功的适应一同被“压”入了牛基因编码的神经模式中。如今每只牛犊只要刚下流水线,就会有这样的现成特征。牛的基因组或人的基因组,只看它们本身的话,都宛如奇迹,几乎无法解释。如此多的历史都被压入了分子模式。要解开这样的谜团,你必须做回溯工作,重建演化树,而且不单单是重建存活下来的分支!但当我们看单一头牛时,我们看不到一整棵树上的祖先,无论它们是否成功存活,因此我们才会惊奇于压入牛脑结构的长期动机、目标等等。而当我们试图想象,牛的脑袋里数百万个单独看皆是无目的的局部神经元发放如何加总成一个连贯的、有目的的样式,即一头牛的灵魂时,我们会尤为惊奇。

相比之下,人类的心灵、性格在出生后的几年里还会继续塑造,而在这个较长的时段中,神经元从环境中吸收反馈并自我修正,从而建立起一组样式。童年的经验教训被压入无意识的发放模式中,而当所有这些习得的微型神经模式,与编码在基因中的无数微型神经模式,双方协调一致地行动起来时,一个人类感知者就能看到一种大型模式,即一个人的灵魂,涌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一种药剂能“灭杀灵魂”却让行为模式保持不变,这种想法是讲不通的。

当然,迫于压力,一个灵魂,即一组原则,可能会部分地折叠起来。原本似乎“不可压缩”的东西,实则可能屈服于贪婪、名望、虚荣、腐败、恐惧、折磨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样一来,“灵魂”就可能破碎。奥威尔的小说《1984》为灵魂破碎机制做了一番生动的描述。被邪教团体或恐怖组织长时间关押并洗脑的人可能会失去驱动力的全局连贯性,这些驱动力本是小心翼翼、经年累月地压缩进他们的神经元中的。不过,即便是在骇人听闻、极度折磨的经历之后,灵魂也还有一种还原能力、一种趋势,回到某种“静止位置”,即中心灵魂、最内在的核心。这可以叫作“精神的动态平衡”。

让我们转向一个愉快些的关注点。想象一个无灵魂的宇宙,一个没有一星半点自由意志或意识、到处都没有感知者的机械宇宙。这个宇宙可能是决定论式的,或者可能充满了任意、随机、多变、无因的事件。尽管它充分受法则支配,却仍会有稳定的结构涌现出来并不断演化。因而,这个宇宙中充斥着许多分明、紧密、自足的小物体,每一个都有足够复杂的内部表征系统来产生一个深刻、丰富的自我形象。这会给它们每一个都带来自由意志的错觉(在此,请务必原谅我们这些旁观者的讥笑)。当然,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冷酷的宇宙,而这些生息其中的物体只是些类似机器人、受限于规则的机器,沿着决定论(或无常而又决定)的轨道运转,自欺欺人地以为它们在交换有意义的想法,实则只是通过收发空洞无意义的电磁波、声波而来回机械地咔嗒作响。

现在,既已想象了这个充满错觉的怪异宇宙,大家就可以来看看这个宇宙,并在这迷乱之光下看见全部的人性了。世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被剥离灵魂,于是就都像斯穆里安的僵尸或者塞尔的讲中文机器人,他(它)们仿佛拥有内在生活,但实际上就像一台打字机那样全无灵魂,只是受控于冷酷无情的计算机而噼啪作响。在这些无灵魂的躯壳上,生命就像是残忍的骗局,错误地“被说服”自己是有意识的(而一堆僵死的原子又如何被说服呢?)。

而这本会是看待人类的最佳可能方式,如果不是好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搞砸了的话:我,那个观察者,是他们中的一员,却无可否认地具有意识!他们其余的,就我所知,只是一帮伪装有意识的空洞反射;但我这一个不是!我死后,到那时,上述图景就会成为对事物存在方式的精准描述了。但在那之前,其中有一个物体仍然独特、不同,因为它没有被愚弄!不然就是……二元论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就如斯穆里安指出的,二元论者坚持认为,心灵和物质是不同的实体。即,(至少)有两种东西:物理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铸就我们心灵的东西没有质量,没有物理能量,甚或没有空间位置。这一观点十分神秘,且系统性地免于澄清,这让人会很想知道,是什么让它这么吸引人。一条通往二元论的康庄大道会经由以下(糟糕的)论证:

有些事实与物理对象的属性、环境、关系等无关。

因此,有些事实与非物理对象的属性、环境、关系等有关。

这个论证错在何处?试想一些与物理对象无关的实例。《白鲸记》的叙述者叫以实玛利,这是个合格的事实,但它是关于什么的?有人可能(难以置信地)想坚持它其实是关于某些装订成册的书页上的某些油墨形状;或者有人可能会(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它确乎是个事实,但却无关乎任何事情;退一步讲,有人可能会说,这事实是关于一个抽象对象的,大致就像641是素数这一事实,也是关于抽象对象的一样。但(依我们看)几乎没人会被这样的观点吸引:上述事实是关于以实玛利这人,他完全真实却不是物理的。最后这个观点让写小说成了一种“幽灵生产法”。它太拿这种常见的夸张说法当真了:作者的人物栩栩如生,有自己的意志,反抗他们的创造者。这是文学二元论(任何人都可能会仔细琢磨开膛手杰克会不会真的是威尔士王子,因为他们俩都是真实的人,或者可能是同一个真实的人。而一个文学二元论者可能会仔细琢磨莫里亚蒂教授会不会真的是华生医生)。二元论者相信,在物理的事物和事件之上,还有其他非物理的事物和事件具有某种独立的存在。

如果要求二元论者多说几句,他们就会分裂为两大学派:一派认为心理事件的出现和存在对脑中随即发生的物理事件没有任何影响;而另一派否认这一点,认为心理事件对脑中的物理事件确有影响。前者叫作“副现象论者”(epiphenomenalist),后者则叫“互动论者”(interactionist)。斯穆里安的寓言出色地击败了副现象论(对吧?),那互动论又如何呢?

自从笛卡尔率先与之缠斗后,互动论者就面临着一个明显无法克服的困难,他们要解释一个事件如何可能在脑中(或其他任何地方)产生物理影响,本身却没有任何物理特性:没有质量、电荷、位置、速度等等。一个非物理事件要产生影响,它就必须能引发一些没有它就不会发生的物理事件。但是,如果我们发现了这样一类事件,它们的发生正具有这类效果,那为什么我们不该出于这个原因而断定,我们发现了一类新的物理事件呢?物理学家刚提出反物质时,二元论者并没有以奚落和嘲笑来回应:“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不这样呢?难道物理学家不是恰好支持了他们的断言吗:宇宙中有两类截然不同的东西?从二元论者的观点看,反物质最主要的问题是,无论多么奇异,它仍然服从物理科学的研究方法。另一方面,心灵材料则应不受科学所限。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得到了一个保证:这个谜团永远不会消失。有些人喜欢这个想法。

D. C. D.

D. R. H.


[1] Grand Style,在修辞学上又意为“庄严体”,铺陈语言,唤起情感。


22 心灵、脑与程序VI 内心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