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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人的死,给这段充满令人担忧迹象的时期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也是另一个更加困难的时期的开始。起先的震惊开始转变为心里的恐慌。我们的市民之后想到这里,发现他们从未想到过我们的小城里竟会成为一个看门人得怪病和老鼠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死亡的鬼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所有人都处在这个错误之中,他们需要重新思考他们的想法。但是如果一切到此就结束的话,那么他们也会对此习惯成自然的。可是除了看门人和穷人外,市民当中还有其他一些人也走上了和看门人一样的道路,成了第一批接替者。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人们才真正害怕起来,开始对其认真思考起来。
在开始叙述新事件的细节之前,叙述者相信先来讲讲另外一个见证人对刚刚描述的时期的观点是非常有必要的。他正是让·塔鲁,我们已经在前面的讲述中提到过他了。他已经在奥兰城待了几天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市中心的大酒店里。表面上看来,凭他的收入,他好像过得非常舒适。然而,城里的人里渐渐对他见怪不怪了,但却没人关心过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人们在很多公共场合都能见到他。一开春的时候,他就时常出现在海滩上,喜欢欢畅地游泳。这个爱笑的家伙,似乎对所有的娱乐都很喜欢,但又不沉迷其中。事实上,人们所了解到的他的唯一习惯就是经常殷勤地接待来自西班牙的舞者和歌手,其接待的数量在我们城里着实算得上多了。
不管怎么说,他留下的那些笔记本也算得上是对这段艰难时期的一种记事形式了。但这些笔记本里的记事却很特殊,因为其中掺杂了许多无用的东西。乍看之下,你可能会觉得他是在努力通过望远镜的镜片在观察和思考这里的人和事。在整个慌乱之中,他最终选择了专心做一个历史学家,对这些不能称之为历史的事件进行记录。我们可能会对他的这个决定感到惋惜,并猜想他是个冷酷心肠的人。但他不仅仅留下了这些可以作为这段时期记事的笔记本,里面提供了对此事件的大量重要的补充细节,而且细节中的一些怪事甚至能告诫我们不要太急于否定这个有趣的人物。
塔鲁的第一份记录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他刚来到奥兰城那会。从一开始,他的日记中就显示,当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本身如此丑陋的城市时,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们在其中发现,他详细描写了一对用来装饰市政厅的铜狮子,带着善意的思考这个没有树木的城市,和这里粗俗的房屋建筑以及糟糕的城市规划。塔鲁甚至在其中记录了他在地铁和街道上听到的对话,而且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评论,除了在后面一则关于一个名叫冈的人的对话。这也是因为塔鲁加入了这场在两个地铁售票员之间的谈话。
“你认识冈么?”方说。
“冈?是那个长着黑胡子的高个子么?”
“就是他。那个曾经开关火车电闸的。”
“是的。”
“听说他死了。”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在出现鼠患后不久。”
“啊,当时他身上有什么反应?”
“我也不太清楚。开始是发高烧,接着,由于他身体本身不是很好,他的腋下肿了起来。最后他没能坚持住。”
“但他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啊。”
“不,他的胸腔一直有病。因为他原先在合唱团搞音乐。整天对着短号,这对身体损耗跟大。”
“原来是这样!”第二个人总结道,“要是我们生病了也不该再吹号。”
塔鲁自己寻思到,为什么冈会放弃自己最明显的兴趣而选择进合唱团,他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导致冈听从上帝神秘的指引,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接下来的一篇里,塔鲁对他住处的窗户对面阳台上发生的一个场景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他的房间朝向一条横贯的小路,一群猫在墙角的阴影下酣睡。但到了每天吃完中午饭的这个时间,正当整个城市似乎因炎热而沉睡过去时,一个小老头就出现在小路对面的阳台上。他梳着一头齐整的白发,身材笔挺,神情严肃,带着一种军人的风范。他一边“喵、喵”地唤着小猫,一边把纸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扔到小路上,让那些畜生大概以为这是一群乱飞的白蝴蝶,都被花香吸引着来到小道的中间,小猫用它们的爪子试探着碰碰最后一块纸片。这时小老头开始对着小猫用力地吐痰。如果吐中了他的“靶子”的其中之一,他就大笑起来。
最终,塔鲁似乎完全是被这个城市的商业气息所吸引的,无论是它的外表,还是都市里热闹景象,甚至包括这里的人们的生活乐趣好像都是为了满足生意的需要而设。这一独特之处(这是他在日记本中使用的词),得到了塔鲁的赞许,在他赞扬的评论之中,有一段话甚至用了一个感叹句来结尾:“终于!”这是在这个时间的旅行笔记中唯一几个看起来带了他个人痕迹的地方。这也仅仅是在评价它的意义和严肃性时才会有些困难。在他的笔记中,记述了有一次,他发现酒店前台因为死老鼠而记错帐,他也做了同样的叙述。他在后面加了一段话,写得没有平时端正:“问题:怎样才能做到不浪费时间?答案:去体验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方法:在牙医的候诊室里选把不舒服的椅子坐着度过整个白天;星期天下午待在阳台上;听别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做报告或选择一条最不舒适、最漫长的铁路旅行线路,自然而然地一路站着旅行;到演出剧场的窗口排队但还买不到位子等等”,但是在这些不着边际的语言和思考之后,笔记又开始详细描写起城市里的有轨电车,它的车厢样式,它模糊不清的颜色,它一贯的脏乱,最后,他在结束他的这些思考时用了这样一句话:“这些都值得注意”。但这依然解释不了什么。
不管怎样,下面塔鲁给出了许多关于鼠患的一些迹象,以下是他的记录:
“今天,街对面的那个小老头和往常不一样。路上的猫都不见了,因为它们在路上发现了大量的死老鼠而受了惊吓。要我说,这不一定是因为猫吃了死老鼠。我记得自己养的猫是讨厌死老鼠的。它们应该是跑到哪个洞里去了,小老头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头发也不似先前梳得精细,身体也没先前健壮。仿佛有什么心事。他在那待了一会,就转身回去了。他也习惯性地吐了口痰,但只那么一次,对着空气。
“今天在城里,一辆电车中途停了下来,因为有人在上面发现了一只死老鼠,但不知道它是怎么钻到那上面去的。两三个胆小的女人下了车。人们把老鼠拿去扔了之后,电车又发动了。
“酒店的夜班值班员是个迷信的人,他跟我说他预感到这些老鼠会带来一场灾难。‘当老鼠从船上跑出来的时候……’我告诉他这个出现在船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但对于城市,过去从没人证实过这一点。但他却对此深信不疑,我问他指的是什么样的灾难,我们倒要等着瞧瞧。他说他也不知道,灾难是预测不了的。但如果只是场地震的话,根本没什么惊奇的。据我所知这是可能的。然后他就问我是否对此有所担心。
‘我唯一关心的事情,’我对他说:‘是寻求内心的平静。’
他终于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
“酒店的餐厅里,有一家子特别滑稽。父亲身材瘦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扎着笔挺的领口。头中间是秃的,左右长着两簇灰色的头发。加上一双滚圆的小眼睛,细长的鼻子和一张没有曲线的嘴巴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立着的猫头鹰。他总是第一个来到餐厅门口,然后让出一个位置,让他那位小得跟只黑鼠似的妻子先溜过去,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跟在她屁股后面,活像两只活泼的小狗。到了餐桌旁,他要等他的妻子坐下了,他才坐下,之后两只卷毛狗才爬到他们的座位上。他跟他的妻子和孩子都称‘您’,对他的妻子说话就像在诵读课文,而跟他的孩子又换上一种坚决的口吻。”
“‘妮科尔,您这样很讨人厌。’小女孩听了都要哭了,这是自然的。”
“早上的时候,小男孩对鼠患的故事兴奋不已,他想在餐桌上讲几句:
‘菲利普,在餐桌上不能谈论老鼠。以后您不准再提到这个词。’
‘您父亲说得很对。’那只小黑鼠说。”
“两只卷毛狗把鼻子埋在食物当中。猫头鹰用头做了个简单的动作表示感谢。”
“先把这个有趣的一家子放一边,城里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鼠患的事。报纸都刊载了相关的内容。平常题材比较广泛的本地专栏,现在几乎完全都是针对市政府的攻击性语言:‘这些畜生尸体是会腐烂的,我们的官员难道能置市民的健康于不顾么?’酒店经理也无可奈何,这总是件让人恼火的事情。在这么一个知名酒店的电梯里竟然发现了老鼠,在他看来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于是我安慰他说:‘但是所有人都碰到了这种情况。’”
“‘正是因为这个,’他回答我说,‘弄得现在我们跟其他酒店都一个样了。’”
“也是他告诉我第一个高热病例的,酒店佣人中有一个人得了这种怪病。我很吃惊,人们都为此感到担心。
“‘当然,请您放心,这种病不会传染。’他急忙殷勤地解释道。”
“我就跟他说传不传染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原来先生和我一样是个宿命论者。’
‘我可没有预先对这类事情有任何感知。另外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把这句话告诉他。”
从这里起,塔鲁的笔记开始讲述有关这个还未确定的高热病的一些细节,不安的情绪已经在公众中蔓延开来。在记录中他还讲到那个小老头在老鼠消失之后终于找到了他的猫,他又重新耐心地调准起他的枪口。塔鲁在其后附加地说到人们已经发现了差不多十起相同的高热病例,其中大多数都是致命的。
作为另一个材料,我们能够通过塔鲁的叙述重新塑造里厄医生的形象。在叙述者给出自己的评价之前,一切的这类描述都是相当可靠的。
“他看起来有三十五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有一幅有力的肩膀。脸型几乎呈长方形。一双率直而忧郁的眼睛,下颔突出。匀称的鼻子坚挺有力。黑头发被剪得很短。嘴巴弯成弧形,厚实的嘴唇几乎整天都绷紧着。他看起来有点像一个西西里来的农民,黝黑的皮肤,黑胡子,整天穿着深色的衣服,但很适合他。
“他走路很快。下人行道时也不变换步伐,但三次中有两次当他走上对面的人行道时他是轻轻跳着过去的。开车的时候他也是漫不经心,经常把拉杆留在抬起的位置,甚至在调头之后也会忘了拉回来。他从不戴帽子,好像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