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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的第二天,高热病人的数量仍在增加。连本地的报纸也好像感染上了这场高热,语气热情了许多,因为它们对病情的报道也仅限于使用一些含沙射影的文字。第三天,里厄看到省府很快在市里各处贴出了小布告,但颜色是白的,位置都选在城市最隐蔽的角落上。从布告上很难看出政府机关正视事实的态度,采取的措施也不严厉,他们好像为了不惊动舆论而做了很多努力。布告的开头宣布,最近奥兰市中出现了几起严重高热的病例,目前还无法确定它是否具有传染性。这些病例的特征并未达到令人真正担忧的程度,相信市民会保持镇静。尽管如此,为谨慎起见,省长为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些措施只是为了阻止任何瘟疫的威胁,市民应给予理解并照办。省长完全相信市民会通力合作,配合为此所做的努力。

布告接着列举了总体的措施,包括通过在下水道注入毒气来实施科学灭鼠,并对水源进行严格的检测。布告还提倡市民尽量讲究卫生,还要求身上有跳蚤的人到市诊所去。另一方面,所有病人家属必须及时上报由医生的诊断结果,并同意病人在医院的特设病房内进行隔离。此外,特设病房有特殊设备用以照料病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大的疗效。另外几条补充条款规定病人的房间和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必须进行消毒。最后要求病人家属也接受健康检查。

里厄医生突然转身离开布告处,向诊所的方向走去。

正等着他的格朗,看到他时又抬起手臂向他挥舞着。

“好的,”里厄说,“我知道了,数字又上升了。”

昨天,市里死了十几位病人。医生告诉格朗晚上可能会过去看他,因为他还要去科塔尔那一趟。

“您是对的,”格朗说,“他从您这里很是受益,因为我发现他变了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

“他现在有教养多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么?”

格朗犹豫了一下。他不是说科塔尔从前没有教养,这个词用得并不准确。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的举止是有些粗鲁。他全部的生活就是在他的房间和一个简陋的饭馆之间,出入神秘。平常他是个葡萄酒和饮料的代理商。渐渐地他也有了两三位来访者,看来是他的顾客。晚上,他有时会去屋对面的电影院。公务员甚至注意到科塔尔好像比较喜欢看强盗片。总之,在任何场合,这位代理商都显得孤僻而又多疑。

但据格朗说,现在他似乎变了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觉得他开始极力想与人接近,和他们待在一起。他经常找我说话,邀请我和他一起出去,而我又一直不知道怎么拒绝他。除此之外,他还是挺让我感兴趣的,想来可能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自他开始有自杀的倾向开始,科塔尔就一直没有接待过客人。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他的供应商那里,他都试图博取人们的好感。还从没人像他一样跟这些杂货店的老板讲这么多奉承话,还有耐心听烟店的女店主唠叨个不停。

格朗说:“烟店的女店主是条十足的毒蛇。我曾警告过科塔尔,但他回答我说是我错了,应该还要看看人家好的方面。”

有这么两三次,科塔尔拉着格朗去城里的高级饭店和咖啡厅。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出入这些场所。

“在那里挺好的。”他说,“而且那里面的人也好相处。”

格朗注意到里面的服务员对这位代理商照顾的特别周到,当他看到科塔尔给他们大方的消费时,他知道其中的道理了。科塔尔看来对别人回报他的殷勤十分在意。一天酒店服务员把他送到门口,还帮他披上大衣时,科塔尔对格朗说,“这个伙计不错,他可以证明”。

“证明什么?”

科塔尔迟疑了一下。

“哦,这个……证明我不是个坏人。”

此外,他的脾气阴晴不定。有一天杂货店的老板稍稍对他怠慢了些,他回到家后他就怒气冲天。

“这个混蛋,他拿的小费不比别人少。”他一个劲的诅咒着。

“哪些人?”

“所有其他的人。”

还有一次格朗在烟店那里看到了奇怪的一幕。本来他们正在热烈地谈话,然后那个女店主谈起一桩最近发生在阿尔及尔引起议论的逮捕事件。这个案子有关一个年轻的公司职员在海滩上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

“要把这些败类都关起来,”那个店主说,“那我们这些老实人就能松口气了。”

但她的话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科塔尔这时突然激动起来,没说任何抱歉的话,转身就往店外走去。只剩格朗和店主还立在那里,无奈地摆摆手。

后来,格朗还跟里厄讲了科塔尔性格上的一些其他变化。科塔尔一直保留着自由主义的观点。他最爱说的话是“大鱼吃小鱼”,这个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就只买持正统观点的报纸来看,你甚至不敢相信他居然还像炫耀什么似的,在大庭广众面前读报纸里的文章。还有,他病好之后下床没几天,格朗要去趟邮局,他恳请格朗帮他给他远方的姐姐寄一张一百法郎的汇票,这是他每个月都在寄的。但是格朗正要走的时候,他又说:“给她寄两百法郎吧,给她一个惊喜。她一直以为我不关心她,其实我很爱她。”

后来他和格朗有了一次奇怪的谈话。格朗在科塔尔的一再要求下不得不回答关于自己每天晚上专心干的小事情。

科塔尔说:“那么,我猜你是在写一本书。”

“如果你这么想,就算是吧,但我做的事比这要复杂得多。”

“啊,”科塔尔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也想和你一样这么做来着。”

格朗听了很吃惊,科塔尔接着吞吞吐吐地说做艺术家就要忙很多事情。

“为什么?”格朗问道。

“那是因为艺术家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权利,所有人都知道这点。所以他要承担更多的事情。”

布告贴出的那天早上,里厄对格朗说:“照我看,是老鼠的事把他搞晕了头,跟其他很多人一样。这就是原因。或者他是在害怕高热病。”

格朗回答道:“我不认为是这样的。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这时灭鼠车正巧从房间的窗户下经过,发出一阵巨大的噪音。里厄停止了说话,直到两个人又能听见彼此讲话的声音。里厄心不在焉地询问公务员的看法。对面的人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他说:“人有需要自我反省的地方。”

里厄耸了耸肩,学着警长说道:“还有其他事要忙。”

下午的时候,里厄和卡斯特尔一道开了个会。血清还没有运到。

“另外,”里厄问道,“血清真的有效么?这次的杆菌很特别。”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卡斯特尔说,“这类生物一直存在着特异性。但是,从源头上讲,它们属于同一种类。”

“这也只是您的猜测。事实上,我们对它还一点也不了解。”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所有人都等着这个结果。”

一整天,医生每次想到鼠疫,就觉得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最后,他承认自己是害怕了。他去了两次挤满人的咖啡厅。他也和科塔尔一样,感觉自己需要沾点人气。里厄发觉这种想法很愚蠢,但是这也让他想起自己答应过去看望这位代理商。

晚上,医生发现科塔尔坐在他家餐厅的桌子前。当里厄走进去时,桌子上还摊着一本侦探小说。可是夜幕已经降临,而显然在这片刚起的夜幕中是很难看书的。一分钟前,科塔尔大概只是一直坐在那,在黑暗中思考着什么。里厄问候他的身体状况。科塔尔重又坐了回去,嘟哝着说他很好,要是能保证没人来打扰他就更好了。里厄提醒他不能老一个人待着。

“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那些专门找麻烦的人。”

里厄就不说话了。

“我也不是指我自己,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读小说呢。里面讲到一个倒霉的人一天早上突然被逮捕了。别人一直在留意他,而他却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在办公室里对他议论纷纷,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册。您觉得这公平么?您认为别人难道有权利对一个人做这些么?”

“这要看情况,”里厄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别人完全没有这样的权利。但所有这些都是次要的。总之不能长时间地封闭起来。您要出去走走。”

科塔尔好像有点生气,说他不会出去的,要是他出去了,整个街区的人都会看到他。甚至在街区之外,他也不缺关系。

“您认识里戈先生么?是个建筑师,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屋子里更暗了。郊区的街道也开始热闹起来,外面的灯一亮起来,就响起了一阵轻松低沉的欢呼声。里厄走到阳台上,科塔尔也跟着他走了出来。和城里的傍晚一样,从周围所有的街区的上空,吹来一阵微风,夹杂着人们的闲谈声和烤肉的香味。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走上了街道,伴随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股自由的气息渐渐膨胀起来。夜晚,看不见的船只拉起响亮的汽笛,从海面上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传来熙熙嚷嚷的声音。这个动人的时刻对里厄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因为他所知道的情况,今天一切却显得那么的沉重。

“能把灯打开么?”他对科塔尔说。

灯光一亮起来,这个小矮个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医生,请您告诉我,要是我生病了,您会在医院里照顾我么?”

“为什么不?”

科塔尔又问,那么人们是否会带一个住在诊所或医院里的人。里厄回答说这事发生过,但是一切还取决于病人的身体状况。

“我,”科塔尔说,“我对您有信心。”

然后他请求医生是否愿意让他搭车进城。

到了城里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太多人了,灯光也少多了。一些孩子还在门前玩耍。在科塔尔的要求下,医生把车停在了一群孩子前面。他们正一边玩着造房子的游戏,一边叫嚷着。但他们当中的一个,贴头的黑发梳得笔直,但脸上却很脏,用他吓人的明亮的眼睛盯着里厄。医生移开了视线。立在人行道上的科塔尔,握了握医生的手。代理商转而用一种粗野而冷漠的口气跟他说话。有两三次,他还转过去看看身后。

“人们都在谈论瘟疫,医生,这是真的么?”

“人们总停不住议论,这很正常。”里厄说。

“您说得有道理。要是死了十个人,那世界末日也就到了。我们不该这样死。”

发动机已经开动了。里厄的手握着变速杆。但他又注视着那个孩子,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严肃而又安静的神情。突然,没有任何过渡,那个孩子对他微笑着,露出整排的牙齿。

“那我们应该怎样?”里厄边对孩子笑着边问道。

科塔尔突然紧紧抓住车门,极其激动地用痛哭一样的声音喊道:“一场地震。一场真正的地震。”说完就撒腿跑开了。

地震没有发生。第二天,里厄整天在城里来回奔波,忙着和病人的家属及病人自己商量和讨论。里厄从来也没有觉得他的职业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直到现在,病人都很配合他的工作,他们完全信任他。现在医生第一次发现他们不愿多说话,并且带着惊恐和某种不信任,对他们的病情避而不谈。

这是一场他还不是很习惯的战斗。快到晚上十点的时候,他的车停在了老哮喘病人的屋子前,这是他最后一个要看望的病人。里厄感觉连从车座上下来都有些困难。他停下来环顾昏暗的街道,看到夜空中的星星出现了,又消失了。

老哮喘病人靠在床上。他看起来好多了,还在数着鹰嘴豆,说过一遍后就把豆子从一只锅放到另一只锅里。他带着高兴的表情欢迎医生的到来。

“那么,医生,这是霍乱么?”

“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在报纸上,广播也公布了。”

“不,这不是霍乱。”

“不管怎么样,”老人激动地说,“那些头头们把情况说的很严重,嗯?”

“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医生说。

他给老人做了检查。现在他就坐在这间简陋的饭厅中间。是的,他害怕了。他知道明天一早,郊区里还会有十几位腹股沟发炎,身体蜷缩着的病人等着他。仅有两三个病例,在做了切口手术后病情有所好转。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必须去医院接受治疗,而他知道医院对穷人意味着什么。“我可不愿让他去给他们做实验。”一位病人的妻子这样跟他说。他不去给他们当实验品,那他就会死,这就完了。目前所采取的措施根本不够,这是显而易见的。说到“特设装备”病房,他知道那是什么:两间由其他病人整理出来的房间,窗子被堵上,缠着卫生纱线。如果瘟疫不能自行结束,那仅靠政府现在采取的这些措施是完全阻止不了它的。

然而晚上的官方公告还是持乐观态度。第二天,朗斯多克情报局宣告省里采取的措施得到了市民的积极配合,已经报告了三十位左右的病人。卡斯特尔给里厄打电话。

“那些房间能提供多少床位?”

“二十四个。”

“现在城里的病人确定不止三十个么?”

“这只是那些害怕了的,其他的还要多。”

“有没有注意尸体的掩埋工作?”

“没有。我给里夏尔打电话,告诉他一定要采取完整的措施,但他没回应。我又说需要建立一道真正针对瘟疫的防线,要是不严格控制的话等于什么都没做。”

“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权利。依我看,死亡人数还会上升。”

事实上两个停尸间三天内就被塞满了。里夏尔认为需要征用一所学校来作为备用医院。里厄焦急地等待着疫苗,并切开出现在病人腹股沟的淋巴结肿块研究。卡斯特尔则翻看他的旧书,一直待在书架前,希望找到阻止鼠疫的方法。

“老鼠得了鼠疫而死亡,或者与这类似的东西。”卡斯特尔总结说,“它们身上成千上万的跳蚤携带了这种病菌。所以跳蚤引起了感染,如果不及时阻止的话,那感染的人数将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里厄听了之后,默默无语。

这时候时间好像停止了。太阳抽干了最后几场暴雨留下的水坑。从晴朗的蓝天中漏出一道黄光,在初生的炎热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这个季节里的一切渴望着这份安详。然而四天里,高热病做出了惊人的四级跳:死亡人数从十六人,二十四人,二十八人,一直增加到三十二人。第四天由一座幼儿园改建的备用医院宣布投入使用。直到现在,我们的同胞还继续在用玩笑掩饰他们内心的不安,但现在走在街上时,他们显得更加沮丧和沉默了。

里厄决定给省长打电话。

“目前的措施还远远不够。”

“我得到了数据,”省长说,“情况确实令人担忧。”

“很明显,它们不仅仅只是令人担忧的。”

“我马上请示总督的指示。”

里厄在卡斯特尔面前挂了电话。

“指示!他还真有想象力。”

“血清怎么样?”

“本周之内能到。”

通过里夏尔,省府要求里厄写一份报告,用来寄到殖民地首府去申请上面的指示。里厄在其中放入了一份详细的临床诊断描述和一些数量报告。同一天,又有四十个左右的病人死亡。省长出面负责此事,就像他前面说过的,从明天起加强实施规定执行的措施。要严格控制病人的申报和隔离。病人的房间需要在封锁后进行严格的消毒。病人家属必须接收安全检疫隔离,在可能的情况下,市里会组织安排病人的埋葬工作。一天之后,血清由飞机运抵。它们暂时可以满足目前在治的病人。但一旦瘟疫爆发就不够用了。上面回应里厄的电报说保障库存已经耗尽,新的生产工作已经开始。

这时候,从周围的郊区开始,春天的气息飘进了街道。小贩花篮里的玫瑰花凋谢了,沿着人行道,它们的香味飘散在整个城市中。从外表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电车在高峰期的时候还是那么的拥挤,白天却又空又脏。塔鲁还能看到那个小老头,他还在往猫身上吐口水。格朗每天晚上还是回家干他的神秘工作。科塔尔到处转悠。奥登先生,那位预审法官,仍整天带着他的小动物园。老哮喘病人还在捡豆子。我们有时候还能碰见那个叫朗贝尔的记者,总带着一副镇静有趣的表情。傍晚,同一批人群涌到马路上,电影院门口还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此外,瘟疫也好像退缩了,几天中死亡的人数只有十来个。不久,死亡病例突然直线上升。在死亡病例又重新达到三十人的那天,里厄眼睛盯着省长寄给他的急件,说道:“他们已经害怕了。”急件上写着:“正式公布鼠疫,开始封城。”


7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