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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帕纳卢加入卫生防疫组织以来,他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和遭受鼠疫感染的地方。他将自己置身于救护人员的行列中,置身于他认为自己应该属于的行列中,也就是参加第一线的救护工作。死亡的场景他也见多了。尽管原则上他有血清疫苗的保护,但是他对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毫不在意。表面上他总是保持着冷静。但是自从那天他长时间地目睹了一个小孩死亡之后,他看起来好像变了。他消瘦的脸颊表明了他日渐增加的压力。那天他笑着告诉里厄,他正在撰写一篇短论,题目是:《一位神甫能否请医生看病?》,当时在医生的印象中,帕纳卢正在写一篇题材更加严肃的文章,只是他没讲明。由于医生表示想拜读一下他的作品,于是帕纳卢对他说,他将会在专为男教徒做弥撒的时候做一次布道,借此机会,他至少可以阐明自己的某些观点:
“我希望那时您能够来,医生,您会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
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里,神甫进行了他的第二次布道。老实说,参加者的队伍比上一次布道的时候人少多了。这是因为对市民来说这种表演已经不再具有新鲜感产生的吸引力了。在城市正在经历的艰难时刻里,连“新鲜感”这个词也失去了它的意义。另外,当他们还未完全放弃了参加宗教仪式,或者说,他们还不能一边去参加宗教仪式,一边又过着极不道德的私人生活,这时,他们选择用缺乏根据的迷信代替日常的宗教仪式。他们宁愿戴上神灵的圣牌或者圣罗克的护身符,而不去望弥撒。
比如,我们的市民迷信预言就是个例子。春天时,大家就已经在期待疫病过不了多久就会结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向别人打听,鼠疫到底要持续多久,因为所有人都深信这场瘟疫很快就会结束。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们开始担心这场不幸真的会没完没了,与此同时,人们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到了瘟疫的停止上。于是人们之间就开始流传那些出自占星家或者天主教堂里的圣像的预言。城里的印刷商很快看到了他们能够从这股风气中获得的好处,于是发行了大量此类的流行文章。当他们发觉公众的好奇心仍无法满足的时候,他们就请人到市图书馆去收集野史轶闻,找出一切关于此类预言的证据,然后印出来在全城推销。当这些故事本身不足以做出这种预言的时候,他们请记者来在上面添油加醋,至少在这点上,他们展现了同过去几个世纪的前辈相当的能力。
某些这类的预言甚至开始在报纸上连载,读者对此的热切程度丝毫不亚于平日他们对上面的言情小说所表现出的喜好。其中的一些预言是借助于某些古怪的演算编造出来的,他们的根据有鼠疫发生的年代,死亡人数以及在鼠疫状态下已经度过的月份数等。另外一些则把现在的情况同史上的大鼠疫做了比较,从中发现某些相似点(预言里称之为常数),还有通过一些同样古怪的算法,期望从中发现有关这次鼠疫的启示。但最受公众欢迎的,无疑是那些用一种《启示录⑨》式的语言来预示将来要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而其中每一事件都可能在城市里应验,其复杂程度能够提供各种各样的解释。于是,人们天天向诺斯特拉达米斯⑩和圣女奥迪尔⑪求教,而且总是获得满意的结果。而所有这些预言的共同之处就是它们最终使人感到安心。只有鼠疫不是这样。
于是市民用这些迷信活动代替了宗教,所以帕纳卢的第二次布道时教堂里只有四分之三的座位坐着人。布道的那天傍晚,当里厄赶到的时候,大风从入口处剧烈摇晃着的大门门缝里一丝丝地灌进来,在听众之间自由地穿梭。在一个寂静寒冷的教堂里,里厄在一堆全部由男教徒组成的听众中间坐下来,接着他看到神甫登上了讲道台。神甫说话的语气比第一次更加温柔,更加谨慎,在场的人多次注意到在他说话时还带着某些犹豫。还要奇怪的事是,他说话时没有用“你们”,而是称“我们”。
然而,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开场时提醒大家说:几个月以来,鼠疫降临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已经多次看到它坐在我们的桌旁或者我们所爱的人的床头,徘徊在我们身边,在工作的地方等待我们的到来,现在我们对它了解得更加清楚了,因此现在我们也更加能接受它不断地对我们说的话,而这些话,由于当初思想没有准备,我们可能没有认真听进去。帕纳卢神甫上次在同一个地方的布道所讲的话仍然是正确的——至少他自己对此坚信。但是,还有可能,由于他当时想的和说的都缺乏慈悲之心,他现在感到后悔了。不过有一点是始终正确的,任何事物都有值得我们汲取的有价值的东西。最残酷的考验对基督徒来说也是一种恩惠。而且准确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基督徒所要寻找的,正是它的恩惠,还有思考这种恩惠是什么以及找到它的方法。
这时,在里厄周围的人们显得十分自在地坐在长椅的扶手之间,并且尽力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入口处一扇装了垫料的门轻轻地摇晃着。某个人离开座位,将它固定住了。由于被这个举动分了心,里厄几乎没有听见帕纳卢接下来的布道。他大致说,不应该企图解释鼠疫的景象,但是要试着去学习我们能从中学习到的东西。里厄模糊地把神甫的话理解为,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解释。他的注意力又集中起来,因为这时帕纳卢有力地说,在上帝的眼中,有一些东西我们能够解释,但有些东西解释不了。世上的事物当然有善恶之分,总的来讲,人们很容易解释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但是讲到恶的本质,困难就开始了。比如说,有表面上必要的恶,也有表面上不必要的恶。有被投入地狱的唐璜⑫,也有一个小孩的死亡。因为如果说唐璜这种放荡之徒要被闪电劈死的话,那么孩子为什么也要受这样的痛苦。然而,事实上,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要:一个小孩的痛苦,这种痛苦带来的恐惧以及需要为其寻找的原因。除此之外,上帝给了我们一切生活上的方便,因此可以说,在这以前,宗教就没有什么价值了。而现在在这里,刚好相反,他将我们置于墙角。我们就是这样被困于鼠疫的高墙之下,也正是它那致死的阴影要求我们寻找我们的好处。帕纳卢甚至拒绝接受这种能帮助他翻过高墙的便利。他本可以自然地说等待着小孩长久的快乐将补偿他所受的痛苦,但是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谁会真的确认永久的快乐就能够补偿人类一时的痛苦?如果有,那他不算是基督徒,不,神甫留在了墙角,因为他接受这种象征着十字架的酷刑,面对着一个小孩受苦。他毫不惧怕地对那天听他布道的人说:“弟兄们,这样的时刻已经来到。必须做出抉择,要么相信信仰中的一切或者否定一切。然而在你们当中有谁敢否定一切呢?”
里厄几乎还没来得及想到神甫讲的接近于异端思想的边缘,而对方已经接着有力地说道,确定地发出命令:这种无条件的限制就是基督徒所能获得的好处。这也是他的道德。神甫知道这种他将要肯定的极端的道德将会触犯到很多灵魂,他们习惯于一种更加宽容也更加传统的道德。然而鼠疫时期的宗教不可以是一直以来的宗教,并且,要是上帝允许——甚至是期望——在幸福时期里灵魂可以得到安息和快乐,那么在不幸的时期中,他就更希望如此。上帝今天给予他的造物以恩惠,把他们置于不幸之中,是为了要求他们重新找回和承担起最大的道德,要么相信一切,要么否定一切。
几个世纪以来,一位不信教的作者打算通过证明不存在炼狱,来揭露教会的秘密。他暗示不存在权宜之计,只有天堂和地狱,根据我们的选择,世人不是得救就是下地狱。照帕纳卢的说法,这是一种异端,因为只有一个放荡的灵魂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炼狱是存在的。但是也许,这不是一般的逆来顺受,人们无法被人理解。一切的罪恶都是必死的自己卖给自己看的,一切的麻木都是有罪的。这就是要么相信一切,要么否定一切。
帕纳卢中断了讲话,里厄这时更加清楚地从门缝下听到,外面的风的诉苦声好像加倍了。就在同时,神甫接着说,全盘接受他刚才所说的道德不能被狭隘地理解为人们通常赋予它们的意义,它不意味着对平庸的顺从,更不是对困难的卑躬屈膝,但这是一种耻辱,而这种耻辱是被允许的。显然,一个孩子受的苦是让灵魂和内心都感到耻辱的。但这也是为什么要走进它的原因。但这是为什么,帕纳卢使他的听众相信他将要说出的东西并不容易说,但必须说,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愿。因此,只有基督徒不宽恕任何东西,所有密封的出口都通向本质选择的底部。他选择了相信一切,因而就不会再否定一切。就是现在,那些人体上肿胀的淋巴结是排除身上罪恶毒液的自然管道的时候,人们会说:“上帝啊,让他涨淋巴结吧”,基督徒知道委身于上帝的意志,甚至在不理解的情况下。人们不可能说:“那个我理解;但是这个我不能接受”,必须在内心里跳过这种别人提供的难以接受的东西,只是为了做我们自己的选择。孩子的痛苦就是我们的苦面包,但是没有这个面包,我们的灵魂就会死于精神上的饥渴。
帕纳卢神甫每次停顿时,会场里都会出现了一阵小声的骚动,声音渐渐传到神甫的耳朵里,这时这位布道者突然高声接着说,并做了一个表情,要求坐在座位上的听众务必保持安静。他预料到人们会说出关于宿命论的可怕的字词。但是他不会在这些字眼面前退缩,如果人们只允许他在它上面加一个形容词“积极的”。当然,再一次,他不应该仿效他讲到过的阿比西尼的基督徒。他甚至也不想像患鼠疫的波斯人一样,把他们的旧衣服扔在基督教的卫生木桩上,并高声向上天祈求,恳求他将鼠疫降临到那些妄想反抗上帝的命令的不信教的人。但是反过来,更不应该仿效在史上的瘟疫中的开罗僧侣那样,用小夹子拿着圣餐饼来分发圣餐就为了避免接触信徒温热潮湿的嘴唇,因为上面可能寄生着瘟疫病菌的。患鼠疫的波斯人和那些僧侣都同样是犯罪的,因为,对于前者,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受苦,而后者则相反,人类对于痛苦的恐惧已经蔓延所有的事物。在这两种情况下,问题被规避了。所有人对上帝的声音充耳不闻。但是帕纳卢想回忆的是另一个例子。根据马赛大鼠疫的记录者的叙述,在梅尔茨修道院的八十一名修士中,只有四人在瘟疫中幸存下来。而这四人当中又有三人逃走了。记录者们只说了这么多,而且他们的工作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事实。但是帕纳卢读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个独自留下的人身上,尽管他面对着六十七具死尸,尤其是尽管他看到了他的三位弟兄做出的榜样。这时,神甫用拳头敲响了讲道台的边缘,叫了起来:“弟兄们,必须做那个留下来的人。”
这不是说要拒绝防疫措施和生活的秩序,只是不要让一个社会处于灾难的混乱之中。不要听信那些道学家说的应该跪倒在地,放弃一切。唯一应该做的是在这片黑暗中,一点点试过去,试着做些善事。而其余的事,就是要留下来,接受对上帝的信仰,甚至为了死去的孩子,不要寻求个人的救助。
说到这,帕纳卢提到了贝尔恩斯主教在马赛大鼠疫时的伟大形象。他回忆说。在瘟疫快要结束时,主教做了所有他应该做的,当认识到他已经无药可医的时候,就带上食物把自己关进了用围墙隔开的房子里。视他为偶像的居民,由于情感上的突变,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迁怒于他,用死尸围住他的房子来使他感染,甚至把一些尸体从墙上扔进去,就为了致他于死地。这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主教确信自己要离开这个死人的世界了,而从天而降的死人砸到他的头上。如果我们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能够说服我们的那个人不会出现在鼠疫包围的孤岛上。不,没有间隔。要承认这次的丑闻,因为我们有权选择讨厌上帝或者皈依上帝。而谁又敢怨恨上帝呢?
“弟兄们,”帕纳卢最后说道,宣布了他的结论,“上帝之爱是一种艰难的爱。它必须以抛弃自己和蔑视他本人为前提。然而,只有它能够消除痛苦和孩子的死亡,只有它在任何情况下使其成为必然,因为它无法理解,只能期望。这就是我想和你们分享的困难的忠告。这就是信仰,在人的眼里这是残酷的,而在神的眼中这是决定性的,这时我们应该靠近他。在这个可怕的场景中,必须使人人平等。在最艰难的时刻,一切都模糊了,进而获得平等,真理从表面的不公正中显现。正是这样,在许多法国南部的教堂里,几个世纪以来,鼠疫患者在教堂祭坛的石板下安息,神甫则在他们的墓地上面讲话,他们传播的神灵从这堆骨灰中钻出来,而其中就有一些是孩子。
当里厄出去的时候,一阵狂风从半开的门缝中涌进来,打在忠实的信徒的脸上。它给教堂带来一股雨的气息,潮湿的人行道的气味使他们猜测他们走出去之前城市的景象。医生的前面走着的一个老神甫和一个年轻的执事这时难以保持他们的发型了。年长的那个人一刻不停地对这次布道大加评论。他很赞赏帕纳卢的口才,但是他为神甫所表达的如此大胆的想法儿感到不安。他认为这次布道展示的不是力量,更多的是不安,而在帕纳卢这样的年纪,他的布道没有权利变得担忧,那个年轻的执事,低头顶着风,承认说他经常接触帕纳卢神甫,他很了解这件事的进展,他的论文还可以更加大胆,但这无疑得不到教会的出版许可。
“他的想法是什么?”老神甫说。
他们来到了教堂前的广场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风呼啸着,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当他们彼此听得见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
“如果一个神甫请医生看病,就会有矛盾。”
里厄向塔鲁复述了帕纳卢的讲话,塔鲁说他认识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了信仰的神甫,因为他看到了一张双眼裂开的年轻人的脸。
“帕纳卢说得对,”塔鲁说:“当一个无辜的人的双眼裂开,一位基督徒要么失去信仰,或者接受眼睛裂开的事实。帕纳卢不想失去信仰,他要坚持到底。这就是他想说的。”
塔鲁的评论是否可以使接下来在周围的人看来难以理解的帕纳卢身上发生的不幸的事件变得清楚一点呢?人们将作出判断。
布道结束几天之后,帕纳卢忙着搬家。由于疫病的发展,这个时间城里搬家都很频繁。就好像塔鲁被要求离开酒店,而住到了里厄家,神甫也不得不离开他服务的医疗队所住的公寓,住到了一位老妇人家里,这位老妇人经常来教堂,还未感染鼠疫。在搬家的期间,神甫感到身上的疲惫感和焦虑正在增加。他也因此得罪了房东。因为在老妇人热情地赞扬他关于圣欧迪亚的预言的功劳时,神甫也许是由于疲倦,对她表现得有点不耐烦。之后他为得到这位老妇人至少是简单的欢迎多了一些努力,但是无济于事。他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每天晚上要回到他那个堆满钩针花边的房间时,他不得不看见那个女房东背对着他坐在客厅里,同时他不禁想起她头也不回,冷冷地对自己说一声“晚上好,神甫”。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睡下时,感到由于几天来潜伏的高热病,手腕上和太阳穴上的涌动一下子爆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由他的女房东的叙述而得知的。早上,和往常一样她很早就起床了。过了一段时间,因为没有看到神甫从房间出来而感到惊奇,于是她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去敲门。她发现一夜未睡的神甫还躺在床上。他感到气闷得难受,脸色看起来比以往更加红肿了。根据她的叙述,她是出于关心才建议神甫叫医生过来,但是她的建议被激烈地拒绝了,她为此感到遗憾,但只好回房间了。过了一会,神甫叫起来,请她过去。他对自己的情绪波动表示道歉,并向她表明自己的病不可能是鼠疫,而且他没有任何相关的症状,只是暂时的疲劳所致。老妇人严肃的回答他,她提出刚才的建议,并非出于对此的担心,她并没有联想到自己的安危,因为上帝掌握着它,她只是担心神甫的健康,因为她对此也负有一部分的责任。但是神甫没有再说什么,女房东——照她的话说——很着急,已经尽到她的责任了,她继续建议他请个医生。神甫又再一次拒绝了,并做了让老妇人感到很模糊不解的解释。她只是认为自己理解了,而神甫因为她不同意他的信念而拒绝了她的建议,仅仅是这个在她看来是无法理解的。她从中总结说,高热病扰乱了她的房客的想法。最后她能做的只是给他拿了一些汤药。
因为坚决要切实完成目前的状况给她所造成的责任,她每两个小时就会定时去看看病人。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神甫整个白天里持续的烦躁。他把床单扔出去,又把它们收起来,不断用手摩擦着他湿润的额头,经常挺着身子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喉咙又哑又湿,痛苦得像断了心肠一样。
这时他好像根本无法拿出卡在他的喉咙底部的,让他窒息的棉塞。在这些发作之后,带着所有筋疲力尽的迹象,他朝后倒了下去。结果,在弯下一半身子的时候,他还支撑了一下,看着他的前方,比之前的躁动时更加强烈的凝视。可是老妇人还踌躇着没有叫医生,以免使这位病人不快。从这些反常的迹象看来,这可能就是一个简单的高热病发作。
然而到了下午,她试着跟神甫说话,但只听到他几段模糊的言语。她又提出她的建议。但是这时神甫又起身,半坐着感到喘不过气来,直接回答她说他不需要任何医生。这一刻,女房东决定她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要是神甫仍不见好转的话,她就打那个朗斯多克情报局每天在广播上不断重复十几次的电话号码。由于专注于她的职责,她想到晚上的时候再去看他的房客,并且守在他身边。但是到了晚上,在把凉药汤送过去后,她又想稍微躺一会,然后第二天早上早点醒来再过来。于是她就溜回自己的房间了。
神甫一动不动地直躺着。吓得面红耳赤的老妇人又恢复了青灰色的面容,因为看到神甫的脸的轮廓还是饱满的。神甫目不转睛地盯着悬挂在床上方的由五彩的珠子串成的小吊灯。当老妇人进来的时候,他转过头朝向她。据老妇人所说,那时他看起来经受了整个晚上的折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动了。她问他的身体状况。她注意到他用了一种格外冷漠的声音对她说他感觉很糟糕,但他不需要医生,只要有人把他运到医院里,一切按规定处理就行了。老妇人惊恐地跑向电话。
里厄是中午的时候到的。对于老妇人的叙述,他回答时只说帕纳卢做得对,但是太晚了。神甫迎接他时也是一副冷漠的表情。里厄检查他的身体,但是令他感到吃惊的是除了气管堵塞和肺部的压迫感外,他没有在神甫身上发现任何腺鼠疫或者肺鼠疫的主要病征。尽管如此,他的脉搏非常的虚弱,身体的状况十分危险,几乎没有希望了:
“您身上没有任何疫病的主要症状,”他对帕纳卢说,“但是,事实上还是有可疑性,您需要接受隔离。”
神甫似乎是出于礼貌,露出了古怪的微笑,但是没有说话。里厄出去打了个电话,又返回来。他注视着神甫。
“我会留在您身边的。”他对他温柔地说。
对方看起来好像恢复了精力,向医生投来了一种似乎重新回来的热情的目光,然后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下面的话,但看不出他此时是否悲伤。
“谢谢您,”他说,“可是修士是没有朋友的。他们都依靠在上帝身上。”
他要求把他挂在床头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拿给他,当他拿到十字架时,就转过去盯着它。
在医院里,帕纳卢一言不发。他对别人给他提供的治疗一概予以拒绝,但他再也没有松开过手中的十字架。可是,神甫的病例依旧没有被弄清楚。这个疑问不断纠缠着里厄的神经。这个病到底是不是鼠疫。另外,一段时间以来,疫神好像热衷于混淆诊断方向。但是对于帕纳卢的病例,接下来的事表明这种不确定根本无关紧要。
高热加重了。咳嗽越来越刺耳,整整一个白天都折磨着病人。到了晚上,帕纳卢神甫咳出了这团使他窒息的棉絮,已经被染红了。在高热病的头晕目眩中,帕纳卢依旧带着冷漠的眼神。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半个人倒躺在床外边,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内容。人们在他的登记卡上写着:“疑似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