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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的营地在城里还有几个,但是出于顾虑和缺少直接的资料,叙述者只能讲这么点了。然而,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营地确实存在着的,里面男人们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暮色中高音喇叭发出的巨大的响声,神秘的高墙以及人们对被上帝遗弃的害怕,这些都使市民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压力,反而增加了混乱的局面和个人苦恼。同主管人之间的冲突也有所增加。
不过,到了十一月底,早上变得异常的冷。滂沱的大雨汇聚成的雨水冲刷了路面,洗净了天空,纯白色的云朵倒映在光亮的路面上。每个早晨,一轮无力的太阳把闪亮晶莹的光线洒向城市。到了傍晚,正好相反,空气又变得温热起来。塔鲁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向里厄医生谈心。
一天将近十点钟,在过完了漫长而又累人的白天之后,塔鲁陪着里厄去那个老哮喘病人家里出诊。老街区上的天空闪着微光。一阵轻风无声地拂过阴暗的十字路口。走过安静的马路,两个人来到了老人家里。老人又开始对他们喋喋不休起来。他告诉他们,城里有人对当局不满,因为他们总把那些流油的肥差留给自己人,而那些老是冒这种险的人总有一天会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说着他就洋洋得意地搓起手来,他们肯定要大吵一架。医生给他治疗时他就没有停下来过,一直评论着时局。
这时他们听到房子上面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老人的妻子注意到了塔鲁有趣的表情,跟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有邻居待在平台上。他们同时也知道了原来从高处的平台可以看到美丽的风景,而且他们房子的平台之间通常有一边是连通的,这也方便了街区里的女人们不离开家就能互相串门。
“是的,”老人说,“你们上去看看。上面的空气很好。”
他们登上去时发现平台空着,放了三张椅子。在一边的目光所及之处,他们看到了一排的平台,尽头处靠在阴暗的石头丛中,他们认出那是第一座山丘。在另一边,越过几条马路和那看不见的港口,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海天相接的模糊的地平线上。他们知道那边是悬崖,再远一点,有一束微光有规律的一闪一闪,但是他们不知道它是从哪发出的,这是航道上的灯塔灯光,从这年春天开始,它就一直向绕道驶向其他港口的船舶发出信号。天空一片清朗,微风和畅,明亮的星光和远处灯塔的微光融合在一起,时不时的,有灰尘飘过。微风吹来了香草和石头的气味。周围一片寂静。
“这天气很舒服,”里厄边说边坐下来,“就好像鼠疫从未到过这里。”
塔鲁背对着他,望着大海。
“是啊,”过了一会他说,“天气很舒服。”
他也坐到了医生旁边,仔细地看着他。在天空中那束微光闪了三次。一阵刺耳的餐具碰撞的声音从马路深处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房子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里厄,”塔鲁用一种自然的语调说到,“您从没有试着了解我是谁吗?您把我当朋友吗?”
“当然,”里厄回答说,“我当然把您当朋友。但是我们没什么时间来互相了解。”
“那好,这样我就安心了。那您觉得现在就是做朋友的时间么?”
每次回答的时候,里厄就对他微笑。
“嗯,那么……”
在隔了几条马路远的地方,一辆汽车好像在潮湿的路面上滑行。它开远了,之后,从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喊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然后在天空和星星的重压之下,它又落回到两个男人身上。塔鲁站起来,坐到了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总是蜷缩地陷在椅子里的里厄。以天空作为背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身躯。他说了很长时间,下面是对他的讲话大概的复述。
“里厄,简单说来,在熟悉这座城市和遇到这场瘟疫之前,我已经充分经历过鼠疫的苦痛了。可以说我同所有人一样。但是还有一些人并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安于这种状态,而另一些知道,而且他们想离开这里。而我,我一直想离开。”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是天真无邪,就是说我那时根本没什么想法。我不是那种有什么苦恼的人,一开始我就顺其自然,我过的一帆风顺。我的机灵使我在女人中间如鱼得水,要是我有什么担心的,她们就会主动离开就像她们主动地来一样。有一天,我开始思考。现在……”
“需要跟您说的是我没有经历过和您那样的贫穷的生活。我的父亲是代理检察长,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然而他没什么官架子,天生是个老好人。我的母亲是一个朴实谦逊的人,我一直深爱着她,但我总是不愿多谈起她。父亲无微不至地关爱我,我也相信他一直想方设法地了解我。他有外遇,这一点我现在可以肯定,但是我远没有达到为此生气的程度。他在这些方面表现得合乎尺度,不令人反感。简单地说,他不是个自我的人,现在他已经去世,我认为虽然他在世时没有像圣人一样的活着,但他更不是一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就是这样。他这种类型的人能引起人们对他适当的爱戴,而且可以持续下去。”
“不过他有一个特别之处,《谢克斯旅行指南》是他爱不释手的一本书。这不是因为他经常要旅行,他只会在假期的时候去布列塔尼,在那里他有一小间地产。但是他可以立刻告诉您从巴黎到柏林的列车出发和到达的准确时间,或者从里昂到华沙需要转换车的时间表以及两个您任意挑选的首都之间的准确公里数。您能够说出从布里昂松到夏蒙尼该怎么走吗?连车站站长都要搞晕的问题,可我父亲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差不多每个晚上都要练习以便丰富他在这方面的知识量,他对此也感到相当的自豪。我也乐意跟他玩这个游戏,我经常向他提问,然后在《谢克斯旅行指南》上核对他准确无误的答案,并为此兴奋不已。这个小小的练习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因为我是他的一个听众,他对我的好意也是很受用。至于我,我发现他的这种在铁路行车方面的才能毫不亚于他的其他才能。”
“但是,我讲得有点多了,对这位正直的人可能评价太高了,因为,说到底,他也只不过对我的决心产生过一种间接影响。最多只是给我提供了一次机会罢了。当我十七岁时,事实上我的父亲叫我去听过他的庭审。这好像是一起重大的案件,在审判法庭上,他肯定觉得这是他看起来最风光的日子。我觉得他是想通过这个仪式,这个能激起年轻人的想象力的仪式,来鼓励我继承他的事业。我答应了,因为这能让父亲高兴,还因为我很好奇想看一看,听一听这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所扮演的另一个生活中的角色。我再没有多想。法庭上发生的事,在我看来应该就像七月十四日的阅兵式或者学期结束发奖一样,总是既自然又是必然的。我对这些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一点也没有困扰到我。”
“但是对于那天唯一给我留下了印象就是那个罪犯。我觉得他确实是有罪的,至于是什么罪,这并不紧要。但是这个长着稀疏的红棕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差不多三十岁左右,他看上去好像下定了决心承认一切,他似乎对他的所作所为和他将要受到的惩罚是那样地胆战心惊。以至于几分钟之后,我就只盯着他看。他像一只被刺眼的光线惊吓到的猫头鹰。他的领带结歪在领口的一边。他啃着一只手的指甲,那是一只右手……总之,我不必多讲了,您知道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我只是把他看做“被告”这类简单的概念。我不能说当时我忘了父亲在场,但是我感到内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罪犯身上。我几乎没听到什么,我只是感到人们想处死这个活生生的人,一种强烈的本能就像潮水一样盲目而固执地把我推向他一边。直到父亲宣读公诉状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清醒过来。”
“父亲穿上他的红色长袍,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是老好人也不是受人爱戴的人,他的口中挤满了大量的句子,这些句子像一条条毒蛇一般从里面不断地爬出来。我听明白了,他请求以社会的名义处死这个男人,甚至请求砍掉犯人的脑袋。他仅仅说了一句——这是真的——‘这颗脑袋应该掉下来。’但总而言之,这两句话的区别差别不大,但结果一样,因为最终他要人头落地,只是那时不是他自己来完成这项工作罢了。而我则一直听着这个案件直到结束,除了我为这个不幸的人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亲近感,而这是我父亲从来也不会有的。不过根据习惯,在最后时刻——这是文雅的说法,而这实质上应该被称为最卑鄙的谋杀时刻,我父亲是必须出席的。”
“从那刻开始,我就对《谢克斯旅行指南》产生了可怕的厌恶感,不再看它。从那刻起,我对司法,死刑和处决都感到了害怕。后来,我震惊地发现,父亲已经多次参加这种谋杀时刻了,也正是他起得特别早的那几天。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上好他的闹钟。我不敢把这些告诉我的母亲,但是那时我对她做了更加仔细地观察,我明白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她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这也使我原谅了我的母亲,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再后来,我知道,对与她我也无所谓原谅,因为直到结婚前她一直都过着贫穷的生活,是贫穷使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您也许期待着我马上要跟您谈到我的离家出走。不,我还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差不多有一年。但是我那时心里一直很痛苦。一天晚上,父亲又在找他的闹钟因为他第二天要早起。我那天晚上没有睡着。第二天,他回家时,我已经离开了。听人说我父亲马上就叫人找了我,于是我回去看他,但没有做任何解释,我平静地对他说如果他逼我回去,我就自杀。他最后同意了,因为他可以说是天生性格温和,并且跟我说了一大串大道理,说过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是很愚蠢的(这是他对我的行为做出的解释,我一点也没有反驳他),他还是忍着涌上来的真诚的泪水对我百般嘱咐。随后,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回去看望我的母亲,我那时也会碰到他,但也只是心里会有点悲伤。当他去世时,我把母亲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要不是她后来也去世的话,她现在还和我住在一起。”
“我把这段开始的经历讲得很详细,因为这就是一切的起点。我现在要讲得快一点了。十八岁时我离开富裕的环境,过着贫穷的生活。为了生活我干过成千上万的工作。一切还算顺利。但是我关心的问题是死刑。我想为那个红棕色的猫头鹰算账。因此正如他们所说的,我搞过政治。我不想成为鼠疫患者,这就是我的全部目的。我相信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是建立在死刑的基础上的,因此我在同鼠疫抗争的同时,我也在与谋杀作抗争。我曾经这么坚信着,其他人也曾今这样说过,说到底,这种观点也基本正确。于是我同其他我所爱的人,而且一直爱着的人站在一起。我坚持了很久。在欧洲,无论哪个国家发生这类斗争,我都参加过。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
“当然,我知道其实我们自己也是一样,我们也偶尔判决死刑。但是有人告诉我,有一些死刑是必要的,这是为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更多的死刑。这在某种意义上是真实的。然而,毕竟,也许是我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真实。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犹豫。可是我想到的是那只猫头鹰,而这些还将继续。直到有一天我亲眼见到了执行死刑(这是在匈牙利),在我年轻的时候抓住我的晕眩又一次模糊了我属于人类的眼睛。”
“您从没有看见过枪决一个人吗?当然不会有,一般来说这要得到邀请,而且会提前从公众中选出来。结果您只有铜版画上和书本上的看来的印象。一块用来蒙眼的布条,一根柱子以及远处有几个士兵。好吧,不是这样的!您知道么,执行枪决时,一排狙击手站在犯人对面一米五远的地方?您知道么,要是犯人向前两步,他的胸膛就会碰到枪口?您知道么,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狙击手把枪口对准所有犯人的心脏位置,一粒豆大的子弹,就能在上面打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不,您不会知道这些,因为从没有人讲过这些细节。人们的沉睡比鼠疫患者的生活更可怕。人们不应该阻止一个善良的人的沉睡。这会产生一种苦涩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使人放弃,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可是我,从那次以后,我就没有安睡过。这种苦涩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嘴里,我不断地坚持着,也就是说我不断想到它。”
“我知道了,在自己满心以为理直气壮地同鼠疫做着斗争的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事实上我自己就是一个鼠疫患者,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我了解到,我已经间接地赞成了上千人的死亡,我甚至引发了这种死亡,因为我赞成了导致这种必然的死亡的一切行动和原则。其他人好像并不受到这种想法的折磨,或者至少说他们从来没有主动地提到过这些。而我一想到这些就会喉咙哽咽。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我却是孤独的。当我倾诉我内心的不安时,他们告诉我应该考虑一些当前的问题,他们还经常向我灌输一些感人的道理,硬使我接受我无法接受的东西。但是我回答他们,穿着红衣的大鼠疫患者在这种情况下也是理由十足,如果我接受了小鼠疫患者的那些不可抗拒的,苦苦哀求的理由,那么我就必须接受大鼠疫患者提出的同样的理由。他们向我指出,依附穿红色法衣的人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拥有判决的专权。但那时我说,如果我们做了一次让步,就没有理由再拒绝了。看来历史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点,今天他们不是在争先恐后地杀人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而且他们也只能这么做。”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所关心的事并不是去和别人争辩。而是那只红棕色猫头鹰,是法庭上的肮脏勾当:一张张又脏又臭的嘴向锁在镣铐里的人宣布他即将死去,并办理好一切死亡之前的手续,事实上,在整夜整夜的垂死的恐怖中他期待着眼睁睁地被谋杀。我所关心的事,是那个胸膛上的窟窿。我告诉我自己在把问题弄清楚过程中——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坚决拒绝,绝不赞成——您听到了么——绝不赞成这种令人作呕的屠杀。是的,在没有把问题弄清楚之前,我选择这种盲目的顽固态度。”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改变过我的想法。很长时间以来我感到愧疚,为我曾经是一个杀人凶手感到愧疚,即使这是间接的,即使是出于良好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消逝,我无奈地意识到,甚至是比其他人更善良的人,如今也不由自主地去杀人或者放任杀人的行为,因为这就是他们生活的逻辑,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导致一些人死亡的危险。是的,我不断地感到愧疚,我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鼠疫之中,我已经失去了内心的平静。我直到今天仍在寻找,设法来了解他们每一个人,力图使自己不要成为任何人的仇人。我只知道为了不再成为鼠疫患者就要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只有这样,才使我们期望着内心的平静,或者安心地死去。这是能使人得到安慰,如果说不能救活他们的话,但至少可以尽可能地减轻他们的痛苦,甚至有时还能为他们做点好事。因此,我决心拒绝使人死亡或者为致人死亡的人辩护,不管是间接的还是直接的,不管是出于有理还是无理。”
“因此,瘟疫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要不它就是教会了我和你们站在一边与之抗争。我知道某些学问(是的,里厄,我对生活了解得很透彻,您应该能看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因为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其中安然无恙。因此,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气呼到别人身上,而把鼠疫传染给他。只有病菌是自然产生的,而其余的,如健康,正直,纯洁,可以说是出于一种意志的作用,一种永远也不应停止的意志。正直的人他几乎不传染任可人,这是一个尽可能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分心的人。他不需要意志和压力,而能保持永远不分心!是的,里厄,成为一个鼠疫患者确实很累人。但是要不成为鼠疫患者其实还要累人。这就是所有人都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原因,即使如今,所有人都差不多是个鼠疫患者了。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有几个不愿成为鼠疫患者的人,要经历一种极端的疲乏,而且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从中解脱出来。”
“从此刻起,我明白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来说,已毫无价值。从我放弃杀人的那刻起,我就对自己宣判了永久的流放。其他人则去创造历史。我也明白自己无法从表面上判断其他人。要成为一个合理的杀手,我还缺少一种才能。当然这不是一个优点。但是现在我承认了自己,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着灾祸和受害者,而且必须尽可能的拒绝站在灾难的一边。这对您来说可能很容易,我不知道这是否容易,但是我知道我说的情况都是事实。我听到过如此多的争辩,它们差点儿就把我搞晕了,而且它们已经搞晕其他人而让他们赞成谋杀,我知道一切罪恶都来自那些没有清楚的言语的人。我这时候明确地表明了我的立场和行动,而使我走上正道。因此,我说灾祸和受害者是存在的,但是没有其他的了。要是我这样说着,我就变成了灾难本身的话,至少我是不会赞同的。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天真无邪的杀手。您瞧,这并不是什么雄心壮志。”
“当然,肯定存在着第三种境界,那是属于真正的医生的,但是不能否认的事实是我们碰到的不多,而且这也很困难。这就是我同受害者站在一边的原因,在任何情况下,尽量减少受害者。在他们中间,我至少能够找到达到这三种境界的方法,也就是说内心的平静。”
结束这段话时,塔鲁摇晃着他的腿,轻轻地用脚敲击着地面。在一阵沉默之后,医生略微抬起了头,问塔鲁他是否对达到内心的平静所要经过的道路有一个概念。
“是的,那就是同情。”
远处传来两辆救护车的铃声。惊叫声立即混杂在一起,汇集到城市的边缘,靠近岩石丛生的山岗。同时他们听到某种像爆炸一样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寂静。里厄数了两下灯塔的闪光。微风似乎吹得更有劲了,同一刻,一阵海风带来了一股盐水的味道。现在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沉闷地拍打着峭壁的声音。
“总而言之,”塔鲁简洁地说,“我所关心的是,人们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圣人。”
“但是您不相信上帝。”
“确实是这样,但是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没有上帝的圣人,这是今天我唯一听到的具体的问题。”
突然,在传出喊叫声的地方冒出一阵巨大的火光,伴随着升起的风浪,一阵叫嚷声传到两个男人的耳朵里。那个火光马上暗下去了,远处,在平台的边上,只剩下一点点红色的反光。风停止的时候,他们能清晰地听到男人的叫喊声,然后是一阵射击和人群的叫嚷混杂的噪音。塔鲁站起来,仔细听着。但是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城门处又发生战斗了。”
“现在结束了。”里厄说。
塔鲁低声抱怨说这永远也不会结束,而且还会有受害者,因为这是命令。
“也许吧,”医生回答说,“但是您知道的,跟战败者在一起比跟圣人在一起我感到更团结。我认为,对于英雄主义或者神圣,我并没有什么喜好。我所关心的,是成为一个人。”
“是的,我们追寻的是同样的东西,不过,我的雄心比你小。”
里厄以为塔鲁是在开玩笑,就盯着他看。到那时在天空映照下的模糊地微光中,他看到了一张悲伤而庄重的脸。又起风了,里厄感到风吹在皮肤上还有点温热。塔鲁打起精神:
“您知道么,”他说,“我们需要为我们的友谊做点什么?”
“随便您。”里厄说。
“到海里洗个澡。甚至对于一个未来的圣人,这也是高尚的乐趣。”
里厄笑了起来。
“带着我们的通行证,我们可以去防波堤那边,只为鼠疫活着就太蠢了。当然,一个男人就应该为受害者而战斗。但是换种说法,要是他停止热爱任何东西的话,他又为了什么而战斗呢?”
“对,”里厄说,“走吧。”
过了一会,汽车停在了城门的栅栏处。月亮也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夜空向四处投下了暗淡的影子。在他们身后是层层叠起的城市,从里面吹来的病态的热风把他们推向大海。他们把他们的文件拿给守卫看,他们检查了很长时间。通过城门,再通过堆满木桶的、弥漫着酒香和鱼腥味的土堤,他们朝着防波堤的方向走去。还没靠近,碘盐和海藻的气味已经向他们介绍了大海。然后他们又听见了它的声音。
海水轻轻拍打着防波堤底下的大石块,他们爬下去的时候,在他们看来,海水就像天鹅绒一样厚实,又像动物的皮毛一样柔软光滑。他们爬到了一块朝向外海的礁石上。海水咆哮着,又渐渐退下去。海水平静的呼吸产生了油亮的反光,之后又使它消失了。在他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夜晚。里厄的手指感受着岩石冰冷的表面,他满心欢喜。转向塔鲁,他猜测在他朋友那张凝重而又平静的脸上,即使有同样的喜悦,但是他没有忘记任何东西,甚至谋杀。
他们脱去衣服。里厄最先跳了下去。首先感到一阵寒冷,当他浮起来的时候就变得温热了。在做了几下蛙泳之后,他知道今天晚上的海水是温热的,因为秋天的温热的海水保存了陆地漫长的月份里的热量。他有规律地游了起来。他的脚在他身后在水面上击打出一阵阵翻腾的水花,海水沿着他的手臂流出,贴在他的两条腿上。一声沉重的击水声告诉他塔鲁已经下水了。里厄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海面上,面对着倒扣下来的夜空,挂着月亮和满天的星星。他长长地呼着气。然后他听到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击水声,在夜晚的寂静和孤独中显得格外的清晰。塔鲁靠了过来,不久就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里厄调转方向,和他的朋友齐头,以相同的节奏游着。塔鲁加大力气超过了他,他不得不加快他的动作。在几分钟里,他们齐头并进,感受着同样的孤独,远离原来的世界,摆脱了城市和鼠疫。里厄先停了下来,慢慢地游回去,直到他碰到了一股寒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他们的动作,好像受到了这股突袭而来的海水的催促。
他们重新穿好衣服,离开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但是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这个夜晚的回忆对他们来说是美妙的。当他们远远地看到鼠疫的岗哨时,里厄知道现在塔鲁和他都在心里说着同样的话:瘟疫刚刚遗忘了他们,这很不错,不过现在又该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