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确实,又该重新开始了,鼠疫不会长时间地放过任何人。十二月份,它又在市民的胸口中燃烧,火焰照亮了炉子,它又使隔离营的两手空空、无所事事的人影增加了,总之,它没有停止过它耐心而断断续续的步伐,一直在前进。当局期望着寒冷的天气能够阻止瘟疫的继续前进,然而它看起来没有停止的意思,越过了初冬的严寒。必须等待!但人们由于等得太久,已经不能再等了,整个城市的居民生活在对未来的绝望之中。
至于医生,那天晚上给他带来友谊和内心的宁静的短暂的时刻是一去不复返了。城里又开设了一家医院,里厄只能整天对着病人。不过他注意到,在这个阶段的疫情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肺鼠疫,患者可以说是帮助了医生。他们不再像以前一开始那样自暴自弃,心情沮丧或者精神错乱,现在他们看起来对自己的利益有了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要求获得一些对他们最有利的东西。他们不断地要求喝水,每个人都想保暖。不管医生也如同他们一样的疲惫,然而在这些情况下,他现在感到自己不那么孤单了。
快到十二月底时,里厄收到一封由还在隔离营地里的预审法官奥登先生寄来的信件,上面说他的检疫隔离期已经结束了,但是当局查不到他进入隔离营地的日期,于是为了保险起见,误把他继续关押在隔离营地里面。他不久前刚出来的的妻子已经向省府反映情况,但是她受到了冷遇,别人只告诉她绝不会有错。里厄请了朗贝尔来调查此事,几天之后,他见到了奥登先生。当局确实出现了差错,里厄对此感到非常气愤。但是消瘦的奥登先生抬起虚弱的手,一边想着一边说,所有人都会犯错的。医生这才感到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您将要做什么,法官先生?您的案件正等着您呢。”里厄说。
“嗯,不,”法官说,“我想请个假。”
“您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回到隔离营地去。”
里厄吃了一惊:
“但是您刚刚出来啊。”
“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别人告诉我在隔离营地里有一支政府组织的志愿者队伍。”
法官转动着滚圆的眼珠子,压了压他的一簇头发……
“您明白的,我想尽一份力。可能这个想法有点愚蠢,但这样会使我感到和我的小孩亲近一点。”
里厄看着他。在奥登先生那双坚毅而毫无表情的眼睛里不可能突然冒出一股温情。不过它们变得比较混浊了,失去了原本的纯粹。
“当然,”里厄说,“既然您愿意去,那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医生帮他办完了这件事,事实上,疫城里的生活还在继续,直到这一年的圣诞节。塔鲁也一如既往,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各个地方。朗贝尔向医生透露,多亏了两个看守的帮助,他建立了一条通信的秘密系统。他时不时地会收到一封信。他向里厄提供了这个系统的使用权,里厄接受了。里厄艰难地写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份信。他失去了某种语言的表达能力。信寄出去了,但迟迟不见回信。在另一边,科塔尔幸运地活了下来,他的倒卖活动使他变得富有。至于格朗,他没有挺过节日的这段时间。
这一年的圣诞节与其说是耶稣的节日,倒不如说是地狱的节日。商店灯光暗淡,空空如也。摆在玻璃橱窗里的是仿制的巧克力或者只是一个空盒,电车上是一个个阴郁的身影,完全没有以往圣诞节的情景。往年的圣诞节,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家家都团聚在一起,而现在只有那些享有特权的人,躲在满是灰尘的商店里间,享受着他们用大价钱换来的远离人群,见不得人的庆祝活动。教堂里充满的不是谢主恩的声音,而是人们的哀怨。在阴冷的城市里,只有几个小孩还在奔跑,因为他们还不懂鼠疫正威胁着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向他们提起过去的背着礼物的圣诞老人,虽然他和人类的痛苦一样古老,但是和年轻人的希望一样富于生气。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个非常苍老而又非常暗淡的希望,正是它使人不至于自暴自弃,坚持着活下去。
昨夜,格朗错过了他的约会。里厄为此感到担心,于是一大早就到了他的家,但没有找到他。所有人都警觉起来。临近十一点,朗贝尔来到医院通知医生他远远地看到过格朗在大街上游荡,身形憔悴。然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于是医生和塔鲁就开车出去找他。
中午,天气非常寒冷。里厄下了车,看到远处的格朗几乎是贴在一个放着粗制的木雕玩具的玻璃橱窗上。在苍老的公务员的脸上,眼泪不断地淌下来。这些眼泪使里厄感到惊慌,因为他知道流淌的眼泪意味着什么,他的喉咙也哽咽了一下。他想起格朗这个不幸者的婚约:那天也是圣诞节,他们站在商店外面,让娜依偎着他,仰头对他说她很高兴。让娜清脆的声音穿过遥远的岁月回响在格朗这颗疯狂的心里,这是肯定的。里厄明白此刻这个流着泪的老人在想着什么,他同他的想法一样,这个没有爱的世界就像一个死去的世界,总是会在某个时间,我们感到厌倦了监禁,工作和勇气,而去找回某个人的身影和柔情。
但是,对方在镜子里看到了他。他没有停止流泪,而是转过身,背靠在玻璃橱窗上注视着他走过来。
“啊,是你啊,医生。”他叫道。
里厄只是点点头,但说不出话来。里厄也有与他同样的苦恼,他这时心里已是怒火中烧,因为无论是谁,见到别人的悲伤,也会在心里生出这样的感情。
“是我,格朗。”里厄说。
“我希望有时间给您写信。为了让她知道……为了让她不带着内疚地幸福生活下去。”
稍微用了一点劲,里厄才把格朗拖着往前走。另一个就这样一直让他拖着,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来。
“这场瘟疫已经持续很久了。人们只能听天由命,有什么办法呢?啊!医生!我就跟现在一样的平静。但是我需要尽很大的力才能保持仅有的常态。而且现在,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停住了,四肢发颤,眼神发狂。里厄抓起他的一只手,发现手烫得厉害。
“该回去了。”
但是格朗挣脱了他,跑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张开手臂,前后摆动起来。他原地转了过来,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脸上淌满了不断流下的泪水。行人远远看着,突然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里厄不得不抓起老人的双臂。
现在格朗躺到了床上,呼吸困难,肺部受到了感染。里厄思索着:这位公务员没有家人。何必送他进传染病房呢?他只要和塔鲁一起过来照料他……
格朗的头陷在枕头里,皮肤发青,眼睛黯淡无光。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塔鲁用纸箱碎片在壁炉里点起的微弱的火光。“我感觉很糟。”他说。随着他说话的过程,从他燃烧的肺部传出一种奇怪的噼啪声,里厄要求他不要讲话,说自己一会就回来。病人奇怪地微笑着,脸上显露出一种温情,尽力地眯起眼睛。“如果我走了,请脱帽致敬,医生!”但没过一会儿,他又重回到沮丧的情绪当中。
几个小时之后,里厄和塔鲁重新找到了病人,发现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躺在床上,里厄惊恐地发现他脸上显露出的折磨着他的疾病发展的迹象。不过他好像清醒了一点,一见到他们,就用一种格外低沉的声音请求他们将他放在抽屉里的手稿拿给他。塔鲁把稿子拿给他,但他只握紧了背面,也没有看,随后就把它递给医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希望他读一读这些手稿。这沓简短的手稿差不多有五十页左右。医生翻了翻发现所有的稿纸上都写着一个相同的句子,不断的重抄,修改,丰富或者精简。五月,女骑士和树林小径这几个字不断地重复,用各种方式排列成句子。作品中还包含了一些解释,有时又显得过分详细,变幻莫测。但是在最后一页的底部,只写了一个书法工整的句子,而且墨水还未干:“我亲爱的让娜,今天是圣诞节了……”在这句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那个句子的最后版本。“请您读一下,”格朗说。于是里厄读了出来。
“在一个五月的美好清晨里,一位苗条的女骑士骑上一匹华丽的枣骝马,奔跑在一条树林小径的花丛中间。”
“这句怎么样?”老人用狂热地声音说道。
里厄没有抬起眼睛看他。
“啊!”对方激动起来,“我就知道。美好,美好,就是这个词不正确。”
里厄抓起他放在毯子上的手。
“算了吧,医生,我已经没时间了……”
他的胸膛痛苦地鼓起来,他突然一下子叫出来:
“烧了它!”
医生犹豫着,但是格朗用一种可怕的口音重复了他的命令,如此痛苦以至于里厄不得不把这些稿纸扔到了差不多已经熄灭的炉火了。房间马上亮了起来,一股短暂的热气给屋子增添了暖意。当医生回到病人身边时,他已经转过身去,眼几乎贴在墙上。塔鲁看着窗外,好像对这个场景无动于衷。在注射了血清之后,里厄告诉他的朋友格朗撑不过今晚,塔鲁说自己要留下来。医生答应了。
整整一夜,格朗快要死去的想法纠缠着他。但是第二天早上,里厄看到格朗坐在他的床上,和塔鲁说着话。他身上的高热消失了,只是全身无力的症状。
“啊!医生,”公务员说,“我犯了个错。不过我要重新开始。我想起了一切,您看着吧。”
“等等。”里厄对塔鲁说。
但是到了中午,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晚上时,格朗被认为是得救了。里厄对这种死而复生一点也不明白。
然而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里厄接收了一位他认为已经没有希望的女病人,一进医院她就受到了隔离。这个年轻的女孩满口说着胡话,身上出现了所有肺鼠疫的症状。但是,第二天早上,高热就退下去了。医生还认识到,在格朗的病例中,早晨暂时的病情缓解使他习惯于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迹象。然而到了中午,高热也没有升高。晚上也只是升高了十分之几,又过了一天的早上,高热已经消失了。小女孩尽管身体很虚弱,但已经可以在病床上自由地呼吸了。里厄说她已经克服了所有规律,奇迹般地恢复了。在这个星期里,四个类似的病例出现在医生的治疗当中。
在周末的时候,老哮喘病人看到医生和塔鲁时激动不已,
“这下好了,”他说,“他们又跑出来了。”
“什么东西?”
“嗯!老鼠啊!”
自从四月份开始,人们还没发现过任何一只死老鼠。
“还会重新开始么?”塔鲁问医生。
老人摩擦着手掌。
“瞧瞧它们乱窜的样子。看了真叫人高兴。”
他在他家靠近马路的那条门边,看见了两只活老鼠。一些邻居告诉他,他们家里也是,这些畜生又重新出现了。在一些棚子里,人们又听到了几个月来已经忘记了的吱吱地叫嚷声。里厄期待着每周开始时公布的总的统计数字。数据显示疫情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