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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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休莎、不幸人,然后是幸福人。

不幸人 (自言自语)女人,美丽的女人。(走近阿克休莎)你是女人还是影子?

阿克休莎 哥哥!

不幸人 啊!我看出你是女人。可是现在,在这美妙的夜晚,我却希望和阴间的人谈谈话。

阿克休莎 哥哥!

不幸人 阴间的人把许多秘密、许多苦难都随身带到坟墓里去了。我的灵魂很阴沉,我不需要活人。我跟活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我需要从阴间来的人!你走开吧!

阿克休莎 哥哥,我也有过许多苦难,我现在还在受苦受难。

不幸人 你?

阿克休莎 我。我非常不幸。

不幸人 噢,如果你是不幸的话,你就到我跟前来,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阿克休莎贴在他的胸前。

我是你双重的哥哥:血统上的哥哥,苦难上的哥哥。

阿克休莎 (跪下)哥哥,我有罪……

不幸人 (扶她起来)不,不,你对我没有罪!你怎么会有罪呢?你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怎么有罪?对谁有罪呢?我是什么?我是人类的渣滓,毫无用处的东西。

阿克休莎 我对任何人、对我自己都有罪!我在爱一个人……

不幸人 我的孩子!你要爱谁就爱谁吧。上帝赐给你心,就是为了爱。

阿克休莎 哎呀,你说什么!爱!我在疯狂地爱着一个人,而且我需要嫁给他,需要,需要!

不幸人 谁阻拦你呢?

阿克休莎 有人阻拦,有权力的人在阻拦。

不幸人 你可以不听他们的话!你爱谁,就嫁给谁。而且我愿意为你祝福!

阿克休莎 没有陪嫁他不娶我,他父亲不允许。要陪嫁,可是我没有。

不幸人 真是胡说!幸福比钱宝贵。

阿克休莎 我没有钱,就没有幸福。

不幸人 要很多钱吗?

阿克休莎 要两千卢布。

不幸人 那还不是小事情!难道赖萨·帕夫洛夫娜不肯给你这点儿恩惠吗?

阿克休莎 她不肯。她出于恩惠收养我,出于恩惠哺育我。我怎么还敢恳求陪嫁呢!可以给我一点儿面包皮吃,却不能给我钱。

不幸人 这样一个小小的数目却决定着一个少女的幸福,一个年轻人的幸福……

阿克休莎 不,不是决定着幸福,而是生命。

不幸人 生命?天哪!你是这样说的吗?

阿克休莎 是这样,哥哥。

不幸人 上帝啊,我终于找到了!难道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吗?你的爱情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任性要求吧?你准备做出一切牺牲吗?

阿克休莎 我为了这个爱情已经做了许多牺牲。我的一生是这样悲苦,这样悲苦,简直不值得怜惜。

不幸人 你这样说一点儿也不害怕?

阿克休莎 不害怕,即使现在……

不幸人 (在她的头顶上伸出双手)天使啊,用你们的翅膀保护她吧!

〔阿克休莎默默地垂下头,交叉着双手。短暂的静场。

阿克休莎 哥哥,请您别生我的气!不要把我往坏处想!我真难于向您开口……

不幸人 你说吧,你说吧!

阿克休莎 哥哥,别把我当作骗人的姑娘,求人施舍的穷亲戚!哥哥,我一直跟我母亲过穷苦日子。我小时候,就从来没有向人低过头,从来没有向有钱的亲戚伸过手。我一直做工。现在,哥哥,我只请求您一个人,并且是在黑夜里,何况您也看不见我脸上的羞愧:哥哥,您有钱,您单身一个人,请您给我幸福,请您给我生命吧。(跪下)

不幸人 (扶她起来,极受感动,声音颤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阿克休莎 如果不是我那罪恶的爱情让我感到羞愧害怕,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请求……您就做我的父亲吧,我是善良的、诚实的姑娘。我将教会我未来的子女,为您祝福,为您祷告。

不幸人 噢,你别说了,别说了!我懊悔极了。噢,我的孩子!我是罪人!我本来是有钱的,我本来是能够帮助你的!我本来是能够使你幸福的,可是我把钱都浪费了,瞎花了。我把所有的钱和我的青春、我的生活一起都践踏在污泥里了。现在需要钱的时候,我却没有。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光吃面包,穿破衣服,把每一个卢布都缝在这件破衣服里。我们喝酒,胡闹,表现出庸俗的、虚伪的热情,炫耀自己在小酒馆的英雄气概。可是这里却有一个穷苦的妹妹站在生与死的边缘。哭吧,酒鬼,哭吧!

阿克休莎 哥哥,哥哥!

不幸人 原谅我,原谅我!我现在比你还穷,为了来看看亲戚,我步行几百里路。我并不爱惜我自己,却爱惜这件衣服,为了穿得漂亮些,为了不让人家赶我走。你把我当人看待,我谢谢你,你求我给两千卢布,我没有。妹妹啊,妹妹!你不该向我要钱!而是我要敲你的窗户,向你讨五个子儿去醒醒酒,你可别拒绝我。给我五个子儿吧,五个子儿!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阿克休莎 (抓住心口)啊呀,啊呀!又是一个痛苦,又是一个痛苦!又一次欺骗了我的心!我为什么要使自己难受呢!我这个蠢东西还存希望呢?难道我还敢存希望吗!难道我还有希望吗?告别了!(后退,摇摇晃晃,然后愈走愈快,终于奔跑,下)

不幸人 (看着她的后影)她到哪里去?她跑了,扔下了头巾,她到湖边去了。不,不,妹妹!你死还早呢!(跑下)

〔幸福人上。

幸福人 好,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去投湖吗?那倒好了。他也该走这条路!我到凉亭里去,收拾我的书。那就告别了!在树林子里坐到天亮,然后开步走。钱有了。谢天谢地,总算把钱借到手了。这是弄钱的好方法。我直到如今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走运,人们变得这样神经过敏。唉,现在我可以找个戏院演演戏了。(到凉亭去)

〔不幸人上,他扶着阿克休莎,后者几乎寸步难行。

不幸人 不,不,我的孩子!不管你的痛苦多么大,我可不能让你死。你应该活下去,你还这样年轻!难道痛苦把你吃掉了,难道你厌倦了年轻的生命?忘掉这个痛苦吧,抛弃这种生活吧!妹妹,为了光荣、为了艺术,我们去开创一种新的生活吧?

阿克休莎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是一个死人。我要休息一下。

不幸人 (扶她坐在长椅上)你什么也不知道?不,我的孩子,你比别人知道得多,你知道激动,你知道热情,这就足够了!

阿克休莎 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什么指望了。您要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去,您为什么要领我去,那里怎么样,我都不知道。反正不会比这里更坏。

不幸人 那里也有痛苦,我的孩子;但是,也有快乐,别人所不知道的快乐。为什么要白白消耗自己的心灵呢!这里有谁会对你丰富的感情产生反应呢?有谁会重视这些珍珠般的眼泪和钻石般的眼泪呢?除了我,还有谁呢?可是在那里……噢!假使你只把这些宝贝的一半扔给观众,整个戏院就会被掌声震得倒塌了。你就会被埋在鲜花和礼品堆里。在这里,对你的号哭,对你的呻吟,是不会有回音的。可是在那里,看到你的眼泪,会有上千只眼睛哭起来。哎呀,妹妹啊!你看看我。我是一个叫花子,是一个可怜的流浪汉,可是在舞台上,我却是一个王子。我过着他的生活,我为他的思想而苦恼,我用他的眼泪,为可怜的奥菲莉娅痛哭,我爱奥菲莉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31]可是你呢!你年轻,你美丽,你的眼睛里有火,你的声音里有音乐,你的动作有美感。你走上台去是皇后,你走下台来也是皇后,一定会是这样的。

阿克休莎 我已经死了,哥哥,我已经死了。

不幸人 你会复活的,妹妹,乐队的第一声演奏就会把你复活。

阿克休莎 彼佳怎么样呢?

不幸人 妹妹,你是女人,女人是容易忘怀的。你忘记他吧,正像所有的人忘记自己的初恋的人一样。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吸引许多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许多有钱的人。

阿克休莎 (摇头)这可不好。

不幸人 那更好,我的孩子。那你会得到更大的荣誉。你要轻蔑地扔开、抛弃大富翁的金子,去爱一个穷演员。决定吧,我的孩子!

阿克休莎 随您的便吧。我怎么都行。

不幸人 你将是我的骄傲,我的荣耀。我的孩子,我将做你的父亲,做你的保姆,做你的女仆。上我哪里去!这样的夜晚不应该睡觉。我那里有几个角色的台词,我念给你听。这一夜我奉献给你了。在这一夜我封你做女演员。

阿克休莎 好,我们去吧!(走向凉亭,幸福人拎着包裹迎面而来)

不幸人 站住,你这逃犯!我很宽大,我饶恕你。庆贺吧,阿尔卡季!我们有女演员了。我和你要跑遍所有的戏院,让全俄罗斯都感到震惊。

〔三人到凉亭去。

〔古尔梅斯卡娅和乌莉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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