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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克努罗夫、沃热瓦托夫、加夫里洛、伊万。
沃热瓦托夫 (恭敬地鞠躬)莫基·帕尔梅内奇,您好!
克努罗夫 啊!瓦西里·丹尼雷奇!(伸出手)哪儿来?
沃热瓦托夫 从码头来。(坐下)
〔加夫里洛走到跟前。
克努罗夫 接什么人吗?
沃热瓦托夫 是去接人,可是没有接到。我昨天收到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帕拉托夫的电报。我要向他买一条轮船。
加夫里洛 是“飞燕”号吗,瓦西里·丹尼雷奇?
沃热瓦托夫 是呀,是“飞燕”号。您看怎么样?
加夫里洛 这条船走得真快。是一条马力很大的轮船。
沃热瓦托夫 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骗了我,他没有来。
加夫里洛 您以为他坐“飞机”号来,也许他坐自己的“飞燕”号来呢。
伊万 瓦西里·丹尼雷奇,瞧那边又有一条轮船从上游开来了。
沃热瓦托夫 伏尔加河上这样来来往往的轮船有的是。
伊万 那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坐的船。
沃热瓦托夫 是吗?
伊万 看起来好像是他……“飞燕”号的样子,一看就看得出来。
沃热瓦托夫 七俄里外你就看得出来吗?
伊万 十俄里外也看得出来……走得好快呀,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主人在船上。
沃热瓦托夫 远吗?
伊万 从岛子后面出来了。来了,来了。
加夫里洛 你说来了吗?
伊万 来了。好厉害!比“飞机”号走得还要快,来了,来了。
加夫里洛 是来了。
沃热瓦托夫 (对加夫里洛)那么,轮船靠岸的时候,你告诉我。
伊万 是……恐怕要放炮吧。
加夫里洛 一定要放。
沃热瓦托夫 放什么炮?
加夫里洛 他们在伏尔加河当中抛锚的地方有自己的驳船。
沃热瓦托夫 那我知道。
加夫里洛 驳船上有炮。接送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时候总是放炮的。(向咖啡馆后面望了一眼)瞧,奇尔科夫的马车也来接他了!看样子已经告诉奇尔科夫,说他要来。奇尔科夫老板亲自坐在车夫的位子上。——这是接他的。
沃热瓦托夫 你怎么知道是接他的?
加夫里洛 四匹快马一排,对不起,是接他的。奇尔科夫能为谁赶来这辆四套马车呢!看着都吓人……像狮子一样……四匹马全扣上了马勒!多么好的马具,多么好的马具!——是接他的。
伊万 还有一个茨冈同奇尔科夫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穿着讲究的哥萨克服装,皮带束得那么紧,看上去好像身体都要勒断了。
加夫里洛 是接他的。没有别人会坐这样的四套马车。是他。
克努罗夫 帕拉托夫可真阔气。
沃热瓦托夫 别的不说,阔气是相当阔气的。
克努罗夫 轮船您买得便宜吗?
沃热瓦托夫 便宜,莫基·帕尔梅内奇。
克努罗夫 是啊,那当然;要不然为什么要买呢。他为什么卖掉?
沃热瓦托夫 大概是无利可图吧。
克努罗夫 那当然,他怎么搞得好!这不是老爷们干的事。您是有利可图的,尤其是买价便宜。
沃热瓦托夫 我们是凑巧:我们在下游有许多货物。
克努罗夫 是不是要钱用?……他是很会挥霍的。
沃热瓦托夫 那是他的事情。钱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克努罗夫 是啊,有钱就好办事,就好办事。(微笑)谁钱多,谁就好办事,瓦西里·丹尼雷奇。
沃热瓦托夫 有钱还会是坏事吗?莫基·帕尔梅内奇,您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克努罗夫 我知道,瓦西里·丹尼雷奇,我知道。
沃热瓦托夫 喝点儿冷饮吗,莫基·帕尔梅内奇?
克努罗夫 您怎么,早上也喝!我还没有吃早点呢……
沃热瓦托夫 没关系。有一个英国人,是一家工厂的厂长,他告诉我说,空肚子喝香槟酒,治伤风很灵。我昨天着了点儿凉。
克努罗夫 怎么会着凉的?天气这么暖和。
沃热瓦托夫 嗯,就因为这样的天气着了凉:我吃的东西太凉了。
克努罗夫 不必了,有什么好处;人们看见了会说,天还没亮,就喝香槟酒。
沃热瓦托夫 为了不让人家说什么闲话,咱们就喝茶吧。
克努罗夫 喝茶,那就不同了。
沃热瓦托夫 (对加夫里洛)加夫里洛,给我们来点儿我的茶,懂吗?……我的茶[1]
加夫里洛 是。(下)
克努罗夫 您难道喝什么特别的茶吗?
沃热瓦托夫 还不就是香槟酒,不过把它倒在茶壶里,用带碟子的玻璃杯端上来就是了。
克努罗夫 真聪明。
沃热瓦托夫 需要的时候,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莫基·帕尔梅内奇!
克努罗夫 您到巴黎去参观博览会吗?
沃热瓦托夫 等我买了轮船,把它开到下游去装上货物,我就去。
克努罗夫 我过几天也要去,那边已经在等我了。
〔加夫里洛用盘子端上两把装着香槟酒的茶壶和两只玻璃杯。
沃热瓦托夫 (倒酒)听到新闻没有,莫基·帕尔梅内奇?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要出嫁了。
克努罗夫 怎么要出嫁了?真的吗?嫁给谁?
沃热瓦托夫 嫁给卡兰德舍夫。
克努罗夫 多么荒唐!简直不可思议!卡兰德舍夫是什么东西!他配不上她,瓦西里·丹尼雷奇。
沃热瓦托夫 怎么能配得上!那有什么办法,哪儿去找对象?她是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
克努罗夫 没有陪嫁的姑娘也能找到好对象呀。
沃热瓦托夫 时代不同了。以前可找的对象很多,所以还有人向没有陪嫁的姑娘求婚。可是现在对象刚好够数:有多少有陪嫁的姑娘,就有多少对象,不多也不少,所以没有陪嫁的姑娘就找不到对象了。如果有更好的对象,难道哈里塔·伊格纳季耶夫娜会把她嫁给卡兰德舍夫吗?
克努罗夫 这女人真有决断。
沃热瓦托夫 她恐怕不是俄罗斯人。
克努罗夫 为什么?
沃热瓦托夫 很机灵。
克努罗夫 她怎么这样草率?奥古达洛夫家到底还是名门世家;忽然把女儿嫁给一个姓什么卡兰德舍夫的!……她真有点儿手腕……家里总是挤满了没有结婚的男人!……
沃热瓦托夫 大家都愿意上她家去,因为很愉快:姑娘很漂亮,各种各样的乐器她都会演奏,还会唱歌,又善于交际,所以吸引人。但是,要娶她可得考虑考虑。
克努罗夫 她不是已经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吗?
沃热瓦托夫 嫁是嫁出去了。可是得问问她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大女儿是给一个山里人、高加索的一个小公爵娶去的。那可笑极了!……他一看见她就发抖,甚至哭了。他在她身边足足有两个星期之久,拿着匕首,瞪大眼睛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她。结婚之后,他就走了,听说,没有带到高加索,为了妒忌就在半路上把她杀死了。另外一个女儿也嫁给一个什么外国人,可是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外国人,是一个骗子。
克努罗夫 奥古达洛娃盘算得不错:财产不多,拿不出什么陪嫁,就门户开放,什么人都接待。
沃热瓦托夫 她自己也喜欢过快活的日子。可是她的财产那么少,连维持这样的生活都不够……
克努罗夫 那么,她的钱是哪儿来的呢?
沃热瓦托夫 是求婚者们拿出来的。谁喜欢上她的女儿,那就请谁破钞。以后她再向求婚者要陪嫁,可是向她要陪嫁,那就休想。
克努罗夫 我看不单单是求婚者出钱吧,还有,比方说,您常常上他们家去,花费也不少吧。
沃热瓦托夫 那又不会破产,莫基·帕尔梅内奇。有什么办法!享受了就得花钱,不能白白享受呀。在他们家里,真是一大享受。
克努罗夫 确实是享受,您说得一点儿不错。
沃热瓦托夫 可是您自己却几乎从来不去。
克努罗夫 尴尬得很;他们家里常常有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同他们见面要打招呼、攀谈。比方说,卡兰德舍夫,我认识他干什么?
沃热瓦托夫 是呀,他们家里简直像市场一样。
克努罗夫 那有什么意思呢?这一个上去对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几句恭维话,那一个过来对她说几句情话,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不让别人同她说一句话。要是没有人打扰,同她一个人常常见见面,那倒是挺愉快的。
沃热瓦托夫 该结婚了。
克努罗夫 结婚!不是人人都可以结婚的,也不是人人都想结婚。比如说我吧,我已经结过婚了。
沃热瓦托夫 那就没有办法了。葡萄可真好啊,绿油油的,莫基·帕尔梅内奇。
克努罗夫 您这样想吗?
沃热瓦托夫 那还用说。对于不讲这种规矩的人,机会还少吗,怎么不去利用,即使嫁给了卡兰德舍夫,也没有关系。
克努罗夫 带这样的姑娘到巴黎去逛逛博览会,倒是挺不错的。
沃热瓦托夫 是呀,那样就不会寂寞,旅行就很愉快。您的计划真出色,莫基·帕尔梅内奇!
克努罗夫 难道您就没有这样的计划吗?
沃热瓦托夫 我哪儿有什么计划!我此道不精。我可没有玩女人的胆量:您知道,我受的教育,是那种很道德的宗法制的教育。
克努罗夫 哦,得了,说得好听!您机会比我多:年轻——这就是了不起的条件。而且您挥金如土;您廉价买进一条轮船,就可以赚一大笔钱。对了,恐怕没有比“飞燕”号更便宜了吧?
沃热瓦托夫 什么货物都有价格,莫基·帕尔梅内奇。我虽然年轻,可是不会过于冒险,要我出多余的钱是不干的。
克努罗夫 别打保票!像您这样的年纪,堕入情网还不容易?到那时候看你怎么打算!
沃热瓦托夫 不会的,莫基·帕尔梅内奇,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我会发生这样的事。
克努罗夫 什么事?
沃热瓦托夫 就是所谓爱情。
克努罗夫 佩服,佩服,您将来一定是一位出色的商人。不过您同她接近的机会总比别人多得多。
沃热瓦托夫 我哪里有什么接近的机会?不过是有时候悄悄地从她母亲那儿多倒一杯香槟酒,教她唱支歌,带给她几本姑娘们不该读的小说。
克努罗夫 这样看来,您是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人家教坏。
沃热瓦托夫 那我怎么啦!我又没有强迫人家接受。我干吗要为她的道德操心,我又不是她的保护人。
克努罗夫 我总觉得奇怪,难道除了卡兰德舍夫之外,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就连一个对象都没有了吗?
沃热瓦托夫 有是有过的,可是她太不懂事。
克努罗夫 怎么不懂事?是不是糊涂?
沃热瓦托夫 不是糊涂,是不会耍手腕,她不像她母亲。她母亲会耍手腕,会奉承,可是她常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些不该说的话。
克努罗夫 说真心话吗?
沃热瓦托夫 是呀,说真心话;可是没有陪嫁的姑娘这样是不行的。她只要对谁一倾心,就什么都瞒不住了。比方说,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帕拉托夫去年一来到,她就愈看愈喜欢;来往了两个来月,他就压倒了所有的求婚的人,可是后来却不见了,失踪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克努罗夫 他出什么事了?
沃热瓦托夫 谁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是一个刁钻古怪的人。可是她是那么爱他,伤心得要命。那么一往情深!(笑)她赶紧去追他,她母亲赶到第二站才把她找回来。
克努罗夫 帕拉托夫之后,还有没有对象?
沃热瓦托夫 有过两个:一个是害痛风病的老头儿,还有一个是在一个公爵手下发了财的管家,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拉里莎对他们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可是还得应酬,是母亲要她这样做的。
克努罗夫 她的遭遇真不幸。
沃热瓦托夫 是的,简直是可笑。她有时候眼泪汪汪,像要哭的样子,可是母亲却要她笑。后来忽然来了一个出纳员……他挥金如土,又把哈里塔·伊格纳季耶夫娜弄得眼花缭乱了。他压倒了所有的人,可是耀武扬威了没有多久,他就在他们家里被捕了。真是大大的出丑!(笑)奥古达洛夫家的人有个把月见不得人。于是拉里莎斩钉截铁地对母亲说:“咱们的耻辱可受够了,再有谁来求婚,我就嫁给谁,管他是财主还是穷光蛋,我再也不挑了。”就在这个时候,卡兰德舍夫正好来求婚。
克努罗夫 这个卡兰德舍夫是哪儿来的?
沃热瓦托夫 他在他们家里混了好久了,恐怕有三年了。虽然没有给撵走,也没有怎么受到尊重。青黄不接的时候,心目中还没有有钱的对象,就暂且让他留着,偶尔请他去玩玩,免得家里空落落的。有时候来了一个有点儿钱的人,再看看卡兰德舍夫,那简直可怜极了,大家都不跟他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好坐在角落里,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抛出恶狠狠的目光,装出绝望的样子。有一次他想开枪自杀,但毫无结果,只是惹起了大家的嘲笑。还有一次那才有趣呢:有一天他们家里举行化装舞会,那时候帕拉托夫还在;卡兰德舍夫化装成强盗: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对大家,特别是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恶狠狠地看着。
克努罗夫 后来怎么样?
沃热瓦托夫 把斧头夺下来,叫他换服装;要不然就滚!
克努罗夫 这样说来,他是因为始终不渝才得到赏识的。我想,他很高兴吧。
沃热瓦托夫 太高兴啦,简直像橙子似的满脸光彩。可笑极了!他真是我们这儿一个怪物。最好他还是快点儿结婚,上他自己的小庄园去,免得人家说闲话,奥古达洛夫家也希望他这样,可是他还拉着拉里莎到林荫路上去,挽着她走,头抬得高高的,好像要撞到人家身上去似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戴了一副眼镜,过去他是从来不戴眼镜的。见了人就鞠躬,点点头。说话带着那样一种腔调,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他这样说话,可是现在老是“我呀我呀,我要怎么样,我想怎么样”。
克努罗夫 像一个俄罗斯的乡下佬:喝醉了还不够尽兴,一定要装模作样的让大家都看见;非得装模作样一番,挨一两顿打,才心满意足,才去睡觉。
沃热瓦托夫 是啊,卡兰德舍夫好像就是这样的人。
克努罗夫 可怜的姑娘!我想,她看到他这种样子多么难受呀。
沃热瓦托夫 他忽然想装饰自己的寓所,——您知道他想出了什么花样。书房里墙上钉了一条不值钱的壁毯,挂着一些短刀和图拉[2]的手枪。假如是个猎手,那倒也罢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摸过枪。他常常把人拉到他家里去,让他们看看这些玩意儿;看了要称赞几句才行,要不然他会生气: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而且爱嫉妒的人。他从乡下雇来一匹马,一匹杂色的劣马,车夫身材矮小,可是身上穿的衣衫却很大。他带着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去坐这样一辆骆驼似的车子;他得意扬扬地坐着,仿佛坐在一辆用几匹千里驹拉的马车上。他从林荫路上出来,对警察大声喊叫:“把我的马车叫来!”嘿,于是那辆马车像奏乐似的开到他面前。所有的螺丝,所有的螺丝帽,丁零当啷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弹簧都跳动着,好像活的一样。
克努罗夫 可惜呀,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真可惜。
沃热瓦托夫 您怎么变得那么好心肠啦!
克努罗夫 难道您没有看到,这个女人是天生的尤物吗?珍贵的金刚钻需要用珍贵的东西来镶饰。
沃热瓦托夫 而且要有高明的首饰匠。
克努罗夫 您说得一点儿不错。首饰匠,这不是普通的工匠,他应该是艺术家。在穷苦的环境里,而且又嫁给一个笨蛋丈夫,她不是毁灭,就是变得俗气。
沃热瓦托夫 不过我这样想,她很快就会把他抛弃掉。现在她好像是万念俱灰的样子;要是她有一天清醒过来,仔细一瞧丈夫,是这么个样子……(低声)瞧,他们来了,提起他们,他们就到……
〔卡兰德舍夫、奥古达洛娃、拉里莎上。沃热瓦托夫站起来鞠躬,克努罗夫取出报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