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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三
河船造成挺别致的房屋形状,镶着窗户,船舷以下涂成白色,横扫着两条红线。后舱用门板隔开,在这里装货。客席像细长的厅堂,站起身几乎碰到了头。人人都紧挨着坐在这艘狭长的房屋状的船舱里。
不久,传来了举篙击水的声响,船底开始在沙上滑动,然后用两条橹撑离河岸。丑松将双腿伸向一个角落,独自默默抽起烟来,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河面上的光线反射过来,映得窗外一片明净,纷纷而降的雨雪看上去十分有趣。船舷荡起细波,潺潺作响。橹声欸乃,使人昏昏欲睡。嗨,这静谧的水面!岸上随处可见萧散的杨柳,有时候那一副冬枯的样子如影子一般迅速掠过;有时候,班船又打那光秃的枝条下钻过去。有时候,丑松会自己问自己,将来的一生究竟会怎么样呢?他从窗户探出头去,眺望饭山的天空,那浓密而厚重的云层,更加促使这位秽多之子黯然神伤。丑松此时的心情烦乱不堪,难以表达。他感到惨痛,又感到恋恋难舍。眼下,学校里那帮人都在干些什么?朋友银之助在干什么?那位不幸的老人敬之进在干什么?还有莲华寺的师母和志保姑娘呢?他猛然想起省吾信中的话来,想起那位想见而又还会再见到的人儿,心中怎能不感到高兴。丑松每每想到寺庙里的那面老墙,空寂之余心中就涌起一股热流。
“莲华寺,莲华寺。”
水中的船橹也似乎发出相同的声音。
雨全然变成了雪。船里的人十分无聊,开始闲谈起来。其中,那位同高柳一道来的和尚,一副轻薄的语调,东拉西扯地谈论着一些无根无绊的政界传闻,听的人嗤之以鼻。在这位和尚看来,选举是一场游戏,政治家都不过是演员,我等只管在旁边看热闹好了。听他这么一侃,人们又笑了,有的跑出来起哄。接着谈起拥护谁不拥护谁来了。一个说:“听说市村也挤进来啦!”另一个应道:“你可以帮他打头阵哩!”他们多次提到律师的名字,高柳每听到一次,就显出不快的表情来,哼着鼻子冷笑一声,嘲讽地撇着嘴。
人们谈话的当儿,那女子斜倚在高柳身旁,一边倾听,一边向丈夫撒娇。看上去,是个美人坯子,尤其是那一身华丽的新婚装扮,招引着众多的目光。头发梳成元宝髻,束着深红的发带,粉红的肌肤白嫩丰满,巧笑时总是用手掩着那娇小的芳唇。瞧那光景,是个未曾尝受过主妇之苦的人儿。可是她内心的活动还是能觉察出来。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眸,总是带着几分不安的神色,有时候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某件东西。这女子时常将嘴唇凑到高柳的耳畔,切切私语,惟恐被人听见,动不动就向丑松瞅一瞅,那眼睛似乎在说:“哎呀,这个人好像在哪儿碰见过。”
丑松看到这位漂亮的秽多出身的女子,心里泛起了对于同类的哀怜之情。如果不是出身不同,有了这般姿容,又生在富贵人家,自然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何至成为野心家的闺中人呢?真可怜啊。当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女子怀着和自己相同的秘密,这一点使他实在放心不下。即使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又会怎么样呢?丑松自己问自己。接着,他作出这样的回答:假若她把我当做根津人或姬子泽人,那一点儿也不可怕,害怕的反倒是对方。第一,四五年来,自己只回过两趟家乡,毕业时一次,还有隔了三年之后的这一次。向街这地方尽量避开不走,经过的地方别人也不会太注意,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认出是哪里人,不要紧。丑松用心思索着,他毕竟知道那两个人的内心诡秘,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其实,那两人切切私语,并没有什么遮遮掩掩,只不过是羞于见人罢了,那眼神也一样。
虽说如此,但丑松心中还是时时泛起不安,他尽量不去看高柳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