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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僧房排列于走廊右侧,透过格子门,听到有人谈话,看来这里也有人租住。这座寺庙建筑广阔而复杂,根本弄不清楚谁住在那里。有些房子阴森可怖,平时没有什么用场。丑松领着省吾,穿过狭窄的长廊。这时,一种衰朽的古老寺院的气味填满了胸间。墙壁灰暗,廊柱污黑,巨大门板上的古画,色彩斑驳陆离。

这条走廊紧连里院的走廊。正巧在转向大殿的拐弯处,忽然觉察背后有人走过来,丑松不由转过头,省吾也跟着回过头去。原来是志保姑娘!她似乎有急事跑了过来,未曾说话,脸蛋儿早已起了潮红。

“是这样……”志保清亮的眸子闪耀着光辉,“听说您送给弟弟珍贵的礼物。”她道着谢,嘴边含着微笑。

这时,传来了师母的呼唤,志保发觉了,赶紧侧耳倾听,省吾抬头望着姐姐的脸,“姐姐,是在喊你呢。”接着又是一阵呼唤。志保吃惊地往回走了,丑松目送着她的背影,不久领着省吾,打开大殿的门走了进去。

啊,多么清幽的殿堂,仿佛觉得在古迹中漫步。高旷而灰暗的天花板下,除了悬挂在涂漆圆柱上的古钟嘀嗒走动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到处都潜隐着一种迫人的静寂。映入眼帘的是:锈迹斑斑的金色佛坛,毫无生趣的莲花造型,墙壁上引人遐思的仙女的彩绘……所有这些,都在叙说着过去时代的繁华与衰颓。丑松和省吾一起深入内室,在佛坛后面的古代圣僧画像前边走动。

“省吾!”丑松仔细端详着这位少年的面庞,“在你家人中,你最喜欢谁?是父亲还是母亲?”

省吾没有回答。

“我来猜猜看。”丑松笑了,“是父亲,对吗?”

“不对。”

“哦,不是父亲吗?”

“父亲只顾喝酒。”

“那么,你最喜欢谁呢?”

“我嘛,我喜欢姐姐。”

“姐姐?是吗?你最喜欢姐姐?”

“我有话只给姐姐说,连那些不能对父母说的话也能对她说。”

省吾说着,无意之中笑了。

北边的小客厅里悬着一幅古老的涅槃图[1]。一般的寺院里都有这种宗教图,大都是仿制戏曲舞台一样的布局,毫无生气的色彩,或者画着和热带自然风光没有任何关系的背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色。但这座寺院的涅槃图虽然形式一样,但画家的笔墨看上去多少有些创意,比起一般的画来,富有活力。虽然画里看不出一种宗教的热情,但总觉得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朴素之处。省吾到底是个孩子,他看到禽兽悲号的光景,也像看神话故事画一样,既不觉得奇怪,也不感到惊讶。这个天真的少年,在看到佛祖释迦死去时只是笑了笑。

“唉,”丑松深深叹息着,“省吾这样的孩子,尚未想过死是怎么一回事吧。”

“您说我吗?”省吾抬头瞧瞧丑松。

“可不,是说你呢。”

“哈哈哈哈,我是没有想过呀。”

“是啊,你这般小小年纪,怎会想到这等事呢。”

“嘿嘿,”省吾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我志保姐姐也时常这么说呀。”

“你姐姐也说过?”丑松望着他,眼神里满含热情。

“是啊,我姐姐经常说些奇怪的话,说什么真想寻死啦,又说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啦。唉,她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省吾说着,歪着小脑袋,学着吹口哨的样子。

不一会儿,省吾走了,只剩下丑松一人。大殿内骤然变得阒无人声,一件件各具意味的装饰,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高渺的天花板下面,一直放着的黄铜香炉、花瓶、长明灯,这些无生命的摆设,似乎都陷入寂寞的冥想之中。

站立在佛坛上的观音雕像,闪着金光,既是慈悲的化身,更是沉默的化身。站在这种静寂的、远离尘世的地方,丑松想起了那个人儿,觉得宛如装饰这些古迹的一棵花草。他热血沸腾,围绕着圆柱转来转去。

“志保姑娘,志保姑娘!”

他无目的地在嘴里呼喊着。

不觉间四周昏暗了。黄昏时分青白的阳光微微映着格子门,从大殿正面射进来,每一根柱子的阴影,长长地拖曳在榻榻米上。令人倦怠、困疲的冬季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此时,两个身穿白衣的和尚走了进来,一个是住持,一个是寺内的小徒弟。他们在大殿深处点燃了灯火,各处望去,六支蜡烛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住持斜对着佛坛,坐在佛堂角落,背倚泥金柱子,双手合十。小徒弟坐在他的对面,稍低一些的经堂里。不久,响起了庄严的钲声,诵经开始了。

“南无喝罗恒那多罗夜耶[2]!”

上夜课了。

啊,多么寂寥的傍晚。丑松倚着北边的柱子,闭着眼,低着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假如自己的身世传到志保姑娘的耳朵里……”他想着,越来越感到作为一个秽多,其生命是多么乏味。漠然死灭的思想和留恋人世的情怀交织一处,在心中激烈地翻腾。他觉得自己适逢青春年华,难道此时就要遭遇迄今未曾经历和预想过的世间之苦吗?他这么一想,就切实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清冷的空气混合着香烟的气息,给这夕暮增添一脉凄凉,说不清是悲哀还是难熬。两个僧人的声音遽然停止,留神望去,诵经结束了,正在唱佛名。不一会儿,住持手捻佛珠,离开柱子走了,小徒弟仍然留在原处。丑松看得入神,直到那小徒弟高声读完高祖遗训,再把经文顶在头上站起了身子。最后,他把蜡烛一一吹灭,只剩下佛像前那盏长明灯,发出幽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