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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三
晚饭后,莲华寺为了给讲经做准备,大肆忙碌起来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拿出了几盏绘有图案的大吊灯。寺里的小徒弟、庄傻子和小和尚,聚在一起,点燃了吊灯,然后挂到大殿上去。他们三个在走廊上来回照应着。
虔诚的听众陆续来到大殿上,本寺院的施主自不必说,连那些听到风声的人也相约而至。前来听讲的不仅是那些即将走完人生旅程的老爷爷、老太太,还有相当多的各种热门行业的人们。看到这些热心的听众,可以想象这座饭山镇是个崇尚昔日宗教和信仰的地方。普通人的谈话中,夹杂着经文里的名言和譬喻,这也并不稀罕。姑娘家也都把精美的佛珠袋儿挂在胸前,争先恐后向莲华寺赶来。
对于丑松来说,今晚是入住以来最快乐又最痛苦的一夜。他想象着,能同志保姑娘一起听讲经,该是多么高兴!啊,就在这样的晚上,他想到自己是个秽多,于是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伤痛。师母、志保姑娘,还有省吾等人,都已登上了大殿,集合在北边的一隅。一看,从中间到南面,男女信徒,东一堆儿,西一团儿,无所顾忌地打着招呼,闲聊天儿。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听起来仍然热闹,有趣。庄傻子穿着一身带着折印的整齐的礼服,自我炫耀般地分开众人走过去,显示着一副滑稽相。看到这番情景,师母笑了,志保姑娘也笑了。丑松坐在老墙一侧,墙上张贴着历代讲经人的报酬和姓名。这里离志保姑娘很近,可以闻到沁人心脾的发香。灯影映照着大殿的夜气,她的侧影看上去更加显得年轻。志保从背后把省吾搂在怀里,微笑着,显示出一个姐姐温暖的情意。丑松想象着,他每次向志保望去,都感到无法形容的喜悦。
离讲经尚有些许时间,这时文平也来了,他先向师母打招呼,又问候志保和省吾,然后再同丑松搭讪。啊,讨厌的家伙来了,丑松心里一阵嘀咕,他的幻想立即被搅乱了,又回到冰冷的现实世界。加之,丑松看到文平和师母谈话,又逗得志保和省吾不住发笑,那副忸怩作态的样子,使他非常生气。文平本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叫他对这些妇女小孩谈话,真能说得天花乱坠。他巧言令色,又显得和蔼可亲,很能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他的话语要比自己身价高出两三倍,比起诸事皆藏于心底的丑松,反而显得平易近人。丑松不想讨好任何人,他虽然对省吾很好,但对志保姑娘的态度,只能说颇为冷淡。
“濑川兄,今天的《长野新闻》怎么样?”文平低声问道。他想套一套丑松的意思。
“《长野新闻》?”丑松带着深思的目光,“今天还没有看呢。”
“那就奇怪啦,你是不可能不看的。”
“为什么?”
“你那样崇拜猪子先生,怎能不阅读那篇演讲的笔录呢?不是很奇怪吗?还是好好看看吧。而且报纸的那段评论也很有意思,说猪子先生是‘新平民中的狮子’。有些记者真会用词儿。”
文平虽然这么说,但丑松对他抱着深深的疑惑: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志保姑娘也在热心听他们谈话,丑松不时打量着他们两个的表情。
“且不说猪子先生的理论,我很佩服他的那股勇气。”文平继续说,“看了他的演讲笔录,就很想读一读猪子先生的著作。你对这方面很熟悉,我想请教一下,那位先生的著述中哪一本最优秀?”
“这方面我也不清楚。”丑松回答。
“别开玩笑啦,实际上我对秽多很感兴趣,像先生那样的人物,确实有研究一番的价值。你不也是因此而想阅读《忏悔录》之类的书吗?”文平的语气里含着嘲讽。
丑松想笑却笑不出来。文平在志保身边一个劲儿反复提到秽多的当儿,丑松的面色已经改变,他已经不能自我克制了;愤怒和恐惧交替出现在他的嘴唇边。文平用锐利的目光,密切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的眼睛仿佛在说:“对不起啦,你再怎么隐瞒也是白费心思。”
“濑川兄,你那里有这位先生的著作吧?不论哪一本,借给我看看吧。”
“没有,我那里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你那里怎么可能没有呢?不要瞒我,借给我看看不好吗?”
“不,我没有瞒你,没有就是没有。”
突然,莲华寺的住持登上讲经台,他俩随即闭了口。人们摆正姿势,重新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