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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这一生实在没出息。”敬之进又叹息起来,“濑川老弟,你替我想想,这‘没出息’三个字里包含着多少辛酸啊!有人说我是喝酒喝穷的,可我说,正是因为穷才喝酒的。一天不喝,我就受不了。起初,我也是为了忘掉痛苦才喝酒的。现在却不然,反而是为了要感受这种痛苦才喝的。哈哈!说起来你会觉得奇怪,我要是一个晚上闻不到酒味,就会立刻感到寂寞、无聊,浑身打冷战,睡也睡不着,这么一来,整个思想都几乎全处于麻木状态之中。请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吧,只有当我喝了酒感到痛苦的时候,才是我最感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有许多事说出来你会笑话我,我来饭山学校教书之前,就已经在下高井的乡村里干了好长时间了。这个老婆就是我在下高井时讨的。别的不说了,我这老婆是在乡下土生土长的,论劳动倒也挺泼辣,像冒着风霜割稻子这样的活计,我是干不来的,我要是也像她那么干,马上就会病倒,可她却能耐得住。在忍受穷困的折磨上,现在这个老婆要比我强得多。所以,老弟,她甚至这样对我说:事到如今还顾什么面子和名声,我可是要下田干活喽。说来怪丢人的,一个女人家种起地来啦。原先和我家关系密切的庄稼汉音作两口子,说是为了报答老一代人的恩情,愿意来帮忙。可是我说事情反正不会那么顺利的。任你怎么说,我老婆就是听不进去。因为我原是士族出身,对于一块地有几亩,一囤谷子应交几斗租,一升种子能打多少粮食,一年里要使多少肥,这些一点也不懂。就说眼下吧,我老婆究竟租种几亩地我都不知道。照我老婆的意思,她是想叫孩子习种庄稼,将来做个农民,因此常常同我发生冲突。像这样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怎能教育好孩子呢。的确,我家里只要产生矛盾,肯定是为了孩子的事,因为有了孩子,夫妇就得常常吵嘴;又因为夫妇常吵嘴,孩子也就不断增多。唉,已经够了,要是再添孩子可怎么得了啊。增加一个孩子,就得增加一层贫困,这道理也明白,可孩子照例来,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这个老婆生第三个女儿的时候,我说干脆起名叫‘阿末’,心想也许这样一来,就会到此为止了吧。谁料到,接着又来了第四个。没法子,这回给起了个名叫‘留吉’。唉,你想想,五个孩子在你身边哭闹,怎么受得住啊!受不住又有啥办法呀,苦啊,苦啊,每当我看到孩子多的穷苦人家,就会立即引起我的同情心来。光这五个孩子的吃喝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再添,像我这一家子真不知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敬之进笑了,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浸湿了他那破烂的衣袖。

“我说老弟,这都是些实话。”敬之进的两手顺着额头、两颊和腮帮抚摩了一阵。“怎么样,省吾这孩子蒙你栽培,你看他能成器吗?要能再活泼一些就好了。他有点像个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哭,真不好办。老是受弟弟的欺侮。同是自己的孩子,按理说无所谓喜欢哪个和不喜欢哪个,虽说是这样,可也怪,我总觉得省吾可怜。看到这孩子那柔弱的样子,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同情。老婆偏爱弟弟阿进,动不动就嫌省吾碍事,冲着他大骂一阵。这时候我要是插一句嘴,就会招她猜疑,说我光疼爱前妻的孩子,对阿进一点也不关心。因此,我现在什么也不说了,任凭老婆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在旁边看着。我想尽量躲她远点,悄悄离开家一个人来这儿喝上几盅,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偶尔说她几句,她就顶回来,说自己也不是一丝不挂嫁来的,于是我就无话可说了。可不是吗,她的陪嫁衣裳都给我喝了酒啦。哈哈!在你们看来,也许认为像我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荒唐了吧。”

敬之进说出了心里话之后,浑身觉得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很快就醉了,说话也啰嗦,最后简直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不久,两个人离开了炉旁。钱是丑松付的。他们走出小竹馆的时候约摸是八点钟的光景。夜气裹着黑沉沉的市街,路上的行人也很少。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走着的女人,喝醉酒不知回家的汉子,常常和他俩撞个满怀。敬之进东一脚西一脚,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会倒在马路上。他醉眼蒙眬,似乎连天上的星星也视而不见。丑松无可奈何地送他回家。一路上,他有时用右腕支撑着敬之进的身子;有时让敬之进挽住自己的肩膀,甚至把他背起来;有时抱着敬之进,两个人保持着平衡,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容易到了敬之进的家门口,这时候,他老婆和音作夫妇还在干活呢。他们冒着夜露,在屋子外面工作着。丑松走近时,太太早已认出他来,立刻开了腔:“哎呀,哎呀,实在难为您啦!”


[1] 藩士是日本古代隶属于诸侯的武士。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