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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难忘的寂寞的旅行。前年夏天,丑松回家探亲时,也是这样沿着千曲川河岸走回日夜怀恋的故乡去的。可是现在的心情同那时候比较起来,连丑松自己也觉得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了。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丑松来说,却是他一生中开始发生变迁的时期。当然,由于人们的境遇各不相同,有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对于过去总是自然地产生一种隔世之感。丑松思想上发生过激烈的斗争,这使他越发体会到人世的巨大变迁。如今,他倒是全无牵挂了。丑松一边赶路,一边自由地呼吸着干爽的空气。他为自己多蹇的命运而悲叹,对自己多变的生涯感到震惊。他沉浸在无限的感慨之中。千曲川的河水浑成了黄黄绿绿的颜色,静静地流向远方的大海。兀立在河岸上低矮的杨柳已经干枯。啊,放眼望去,山河依旧,这景象更加使丑松触目神伤。他不时停下脚步,想一头栽到别人看不到的路旁的枯草上放声大哭一场。他想这样也许可以使淤积在心头的不堪忍受的痛苦略略减轻一些。无奈他内心沉郁而愁闷,想哭也哭不出声来。

一群群流落异乡的行人从丑松身边经过。有的脸上挂着泪水,像饿狗一般失魂落魄地在赶路;有的好像是在外寻找职业,身上穿着脏透了的衣服,光着脚在泥土地上行走。还有那外出烧香还愿的父子,为了赎罪消灾,唱着悲歌,摇着串铃,把长途跋涉的艰难当做自己修炼的命题,顶着日晒往前走。只有一伙卑贱的艺人,歪歪斜斜地戴着草斗笠,放肆弹着恋慕的曲调向人乞讨。他们那种隐忍苟活的样子着实叫人同情。丑松看得出了神,瞧着瞧着,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想起自己目前凄苦的境遇,多么羡慕这一群群自由漂泊的过路人啊!

离开饭山越来越远了,丑松仿佛进入了自由的天地。他踏着北国大道的灰土路面,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会儿爬上山冈,一会儿走进桑田,一会儿穿过排列在道路两旁的村镇。他汗水直流,口中干渴,套袜和绑腿都沾满了灰土,变成了白色。这时,他反而觉得心中有一种生命复苏的新鲜感。路旁的柿子树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压弯了枝条。谷子吊着长长的穗子,豆荚胀鼓鼓的。有些已经收割的田地里又长出一片浅浅的麦苗来。远近传来农民的歌声和鸟儿的欢叫。啊,这时节正是山区人家的“十月小阳春”呀。这天,高社山一带冈峦起伏,清晰可见,山间深谷里升起了烧炭的袅袅青烟。

走到蟹泽村口,一辆人力车赶上了丑松。车上坐着一个穿戴时髦的绅士,一看,原来就是天长节那天在庆祝会上演讲的高柳利三郎。他作为议员候选人,眼下正是到处发表政见的大忙时节,他也许是为了这件事才到乡下来兜风的吧。高柳向丑松这边瞟了一眼,很有点瞧不起人的样子,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意气扬扬地过去了。走了四五百步,车上的人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向这边看了看,丑松却没有在意。

太阳渐渐升高了。水田平原展现在丑松面前。这一带是辽阔的千曲川流域,到处堆积着从上游冲来的泥沙,从这里可以想象到当年河水泛滥的可怕情景。一望无垠的原野里,水田旱地纵横相连,到处都有榉树林子。这时节,漫山遍野好像吸饱了十一月浓郁而清新的空气,草木虽然已经枯黄,但很好地显出了生机勃勃的自然风趣。丑松盼望着早些到达这条河的上游,到达小县的山谷——根津村。他像期待着光明的海洋一样,加快步伐,向朝夕思念的故乡奔去。

下午两点,他来到丰野车站,准备乘一段火车。快开车的时候,高柳坐着人力车也从歇脚的茶馆赶来,看光景他也是来乘同一趟火车的。“他究竟要到哪里去?”丑松一边寻思,一边若无其事地瞅瞅高柳的神色。对方似乎也在注意丑松,而且很奇怪,他好像故意躲着丑松,尽量不使自己的目光同丑松碰在一起。他俩本来只是见过面,并没有互通过姓名,彼此也就不愿意交谈什么。

霎时,开车铃响了。旅客们匆匆忙忙跑进了栅栏。从直江津方面开来的火车,喷着浓浓的黑烟,驶进了丰野车站。高柳很快穿过人群,打开车厢里的一扇门钻了进去。丑松选在靠近机车的车厢坐了下来。当他无意中和早已坐在那儿的一个绅士照面的时候,他对这意想不到的奇遇感到惊讶。

“哎呀,猪子先生!”

丑松脱下帽子行了个礼。那位绅士对这种场合下的偶然相遇似乎也感到十分惊喜:

“哦,原来是濑川君!”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