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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松坐在莲太郎面前,他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人。莲太郎亲切地望着丑松,对他这样年轻力壮感到惊异。丑松满怀崇敬的心情,告诉莲太郎这次归省的缘由。这次邂逅,是那么突然,那么叫人意想不到,而且一见面就毫无顾忌、毫无掩饰地畅谈起来,这种感人的场面,在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接触中是很少见的。

坐在莲太郎右面的一位身材苗条、脸色白皙的妇女,放下手里的报纸望着丑松。一位身体很胖的绅士,本来正透过玻璃观赏山间景色,这时也回过头来倚着车窗,看看丑松,又看看莲太郎。

丑松从报纸上看到莲太郎的消息后,曾经写信问候,如今他看到眼前这位老前辈意外地神采奕奕,真是又高兴又奇怪。眼前的莲太郎并不像他所担忧、所想象的那样年迈体衰。相反,他那铭刻着坚强意志的宽阔的前额,那高高隆起的颧骨,尤其是那双闪着敏锐目光的眼睛,鲜明地反映出他那悲壮的精神世界。他有时脸上发光,这正反映了他患有肺病的特征。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丑松看到的莲太郎和以前想象的大不一样,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时常咯血的重病号。丑松立即真诚地把自己怎样从报纸上看到莲太郎生病的消息,怎样向他在东京的住地写信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全告诉了莲太郎。

“哦,报上发表过这样的消息吗?”莲太郎微笑着说,“搞错啦,一定是把以前害过的病当成现在的啦,报上经常出这种差错。你看,我不是还能出外旅行吗?请放心吧,不知是谁那样夸大其词。哈哈!”

言谈中,丑松得知莲太郎是到赤仓温泉疗养后,刚从那里回来。这时,他把同行的人介绍给丑松。原来右边那位举止文雅的妇女,正是莲太郎的夫人。那个肥胖的老绅士,是丑松以前听说过的信州地区的政治家,也是一位以雄辩和豪爽著称的律师,他是打算在今年冬天出马参加竞选议员的候选人之一。

“啊,是濑川君?”律师满脸带着亲切的微笑,快活而爽直地问。“我叫市村,现在住在长野,以后请不必客气。”

“市村先生和我,”莲太郎望着丑松的面孔,“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之后要好起来的。现在他对我很照顾,我在著述方面也更多地得到了市村先生的帮助。”

“哪里哪里。”律师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子,“倒是我在各方面承蒙关照。要论岁数,猪子先生倒是比我年轻得多哩,哈哈,可在其他方面,他倒是我的老前辈。”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叹息起来,“若论当今人物,无一不是年轻气壮之士,而我像他这般年纪时,还庸庸碌碌呢。现在想起来,实在太惭愧啦。”

这番话表现了律师那种老大徒伤悲的情怀,一点也没有嫉妒那些具有创见的人的恶意。他本是佐渡人,十年前迁居到了这个山区。他性情刚烈,既敢于纵恶,也勇于从善。他尝过人世上种种艰难,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经历过权势的争夺,在党派中浮沉。他作为政治犯经受过狱中痛苦生活的磨炼,也为许多诉讼人和罪犯作过辩护,尝够了社会上的酸甜苦辣。而今,他成了一个对弱小和贫困抱有深厚同情的软心肠的人。上苍的安排实在不可思议,这位政治家到了晚年,倒和博学多才的秽多交起朋友来了。

再详细一打听,才知道市村律师正要到上田、小诸、岩村田、向田等地方游说,发表政见。他抱着踏破铁鞋、全力以赴参加竞选的决心,要亲自访问久佐和小县两地有权势的人。莲太郎一方面是为了援助朋友,一方面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想要在熟悉的信州多待几天。他打算今天在上田住一宿,三两天内还要同律师一起,到丑松的故乡根津村去看看。丑松听说他们要到根津村去,心中十分高兴。

“这么说,濑川老师现在是在饭山任教喽?”律师向丑松问道。

“饭山那边也有一个人出来竞选议员,您认识吗?他叫高柳利三郎。”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律师马上打听起来。丑松把在丰野车站见到的情景告诉了他,还说那个人现在也在这列火车上。律师好像在想什么似的,感到很奇怪,歪着头反复说:“他究竟上哪儿去呢?”

“不过,坐火车旅行也实在怪有意思,尽管坐在同一趟车上,还是谁也不知道谁。”律师说罢笑了。

有病的人,最能感知人情的真伪。身体健康的幸运儿,对病人的关怀往往并非发自肺腑。然而在莲太郎周围,却尽是这样感情真挚的朋友,这使他多么高兴!特别是丑松,在谈吐中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深切的同情,强烈地打动着莲太郎的心。这时,夫人把篮子里的柿子拿出来,这是列车停靠时,通过车窗从站上买的。他挑选几个颜色深红,看样子很甜的熟柿子递给丑松和律师。莲太郎也接过一个,他一边嗅着秋天的果子的香味,一边谈论着赤仓温泉的种种见闻。他还谈到自己曾经到过越后海岸。莲太郎对信浓地方所产柿子的新鲜、甘美,赞不绝口,说比东京市场上卖的要好得多。

列车每次停站,都有那么几批农民乘客上车。这阵子车厢里充满了粗犷的笑声和无拘无束的闲谈。和东海道沿岸的铁路不同,在这条荒僻的信浓线上,车厢又陈旧又简陋,土里土气。火车一爬山,玻璃窗就嘎啦嘎啦响个不停,最后连谈话声都听不清了。千曲川流经饭山的时候,河面像油一般平静,可是到山谷地带一看,河水波涛翻滚,卷着白色的浪花,沿河谷奔腾而下。浓郁而清冷的山间空气从窗口飘进车厢,使人感到列车已经逐渐接近高原了。

不一会儿,火车到达上田。多数旅客在这个站下了车。莲太郎和他的夫人以及那位律师也在这一站下了车。“濑川君,改日在根津再见吧,失陪啦!”莲太郎说着,同丑松约好下次会面的日期就下了火车。丑松目送着这位前辈的身影,感到依依难舍。

车厢里顿时寂静下来。丑松靠在冰冷的铁柱子上,闭着眼回忆着这次意外的相遇。照丑松的心情来说,他有些不满足,觉得莲太郎和他交谈起来虽然是推心置腹,毫无隔阂,可是总还有一些冷漠、见外的地方。自己的一片敬慕之情,为何不能得到这位前辈的理解呢?这使他感到悲戚和失望。虽说不是嫉妒。他却非常羡慕老绅士同莲太郎之间的亲密友情。

到这时,丑松才明确认清了自己的地位。他内心里涌现的对于那位前辈的敬仰、同情和一切哀愁,都来自“同是秽多出身”这一严峻的事实。既然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而谈一些别的事儿,即使谈得唇焦口燥,也还是不能使前辈洞悉自己的真情实意。这是很自然的,啊,只要说出知心话,压在心上的石头也就落了地,那位前辈就会惊奇地握着自己的手欢喜地说:“你也是么?”于是两个人将会心心相印,互相怜悯共同的命运,从而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对,至少要向那位前辈一个人说说。丑松这样寻思着。他想象着那欢乐重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