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破戒(岛崎藤村) - 陈德文译 >
- 第七章
六
一切后事总算顺利办完了。叔父把一些未了事项一并委托给了牧场主人,看牛小屋也交给助手看管,然后他们一起回姬子泽去。小屋里原来有一只黑猫,因为是父亲喂大的,丑松几次要把它带走作个纪念,可是这只猫在此地住惯了,总恋着不肯离开。喂它东西它不吃,唤它也不出来,只躲在地板下面跑来跑去悲伤地嗥叫。虽然是畜生,大概也知道追念死去的主人吧!人们看了很同情,都说往后到了下雪季节,它在这山里吃什么过冬啊?叔父说:“怪可怜的,恐怕要变成野猫了。”
过不多久,人们各自回去了,看守小屋的那个人手里捧着盐,跟着把大家送到了山冈上。正值十一月上旬,惨淡的阳光照耀在西乃入牧场上,更显得寥廓和凄清。放眼望去,到处都生长着小松树。草丛中的山杜鹃,牛是不吃的,本来漫山遍野开得很旺,而今经霜一打,一朵花也看不到了。丑松心情忧郁地在山间小路上走着,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使他联想到父亲的死。他想起三年前的五月下旬,曾到牧场来看望过父亲,那时正是牛角发痒的时候,山杜鹃开得正艳,有红的,有黄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出外采蕨菜。他还记得山鸽的叫声。他想起那时凉爽的清风吹过铃兰花丛,使初夏的空气里飘荡着异香。父亲曾经指着山坡上的新绿对他说,西乃入水草茂盛,是养牛的好地方,牛一吃青草、吃盐,喝山溪的流水,普通的疾病都可以避免。他还想起父亲曾告诉他各种饲养牲畜的经验和牛以类结群的特性,大凡一头牛将要入群的时候,都要受到角牴的考验。牛虽是牲畜,但有制服同类伙伴的能力,一群牛中总有一头像女王一般统领整个牧场的母牛。他想起这些故事,都是多么有趣啊!
父亲虽然隐居在这座乌帽子山下,但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追求功名,他和一生无所用心的叔父比起来大不相同。因为父亲是一个难以自制的烈性子,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既然不能到社会上干一番事业,就不如躲进这深山老林,可又无时不在愤恨不平。他自己不能如愿以偿,因此至少希望子孙后代能如愿以偿,把自己终生的幻想变成现实。哪怕太阳打西边出来、往东边落下去,他的这种愿望都决不改变。要干,要战斗,要立身处世!这就是父亲的精神所在。而今,丑松缅怀父亲孤独的一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那句遗嘱所包含的希望和热情。“不要忘记!”——这是父亲终身的遗训,是发自男子汉灵魂深处的喘息,是父亲遗留在儿子心胸中奔流的热血。所有这一切都同父亲的去世一样,深深撼动着丑松的心。啊,死是无言的,可是对于丑松现在的处境说来,死却胜过千言万语,它使丑松更加痛切地感到自己一生的不幸。
丑松走到牛栏旁边,亲眼看到父亲留下的事业。这个天然大牧场,方圆有二十里路,小松树下随处可以看到成群的母牛,有的站着、有的躺在地上。牛栏建在高原的东边,构造简陋的栅栏内饲养着几头尚未长角的牛犊。那个照看小屋的人像在忙着招待客人,一边烧枯草,一边收集各种柴火。碰巧,叔父正在这里等着丑松。聚会在火堆旁边的男女,都是昨天晚上一夜未睡的人,加上白天的劳碌,有的人疲劳不堪,闻着落叶燃烧的香味,处在半睡状态中。叔父说要喂牛,所以在各处的石头上撒了一些盐,想起这些牛都是父亲亲手饲养过的,丑松看了,就感到特别亲切。一头黑母牛甩着尾巴向撒盐的地方走来。又有一头眉间和肚皮下长着白花、其余部分都是茶褐色的母牛,也扇着耳朵走过来。此外,还有一只花斑牛犊也哞哞地叫着跑来。它们到底害怕生人,只是颤动着鼻子围着撒盐的地方转圈儿。有的牛很想吃,因为有可疑的人在看着,只好一步一步向前蹭。
看到这光景,叔父笑了,丑松也笑了。大伙笑着说,正因为有这样可爱的伙伴,父亲才能够在荒凉的深山沟里住下来。最后,丑松和大家一同告辞,离开了父亲长眠之地。乌帽子、角间、四阿、白根等山脉在身后渐去渐远。经过富士神社的当儿,丑松回头向父亲的墓地望了望。那时,牛栏已经看不见了,萧条的高原上,只有一缕细细的烟雾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