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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戒(岛崎藤村) - 陈德文译 >
- 第七章
五
走下山谷,就来到了看牛人的小屋。人们已经挤在狭小的屋里,明亮的灯光照着墙壁,木鱼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这响声同山涧里潺潺的流水声混在一起,更增添了人们的寂寞和凄凉之感。这小屋只有一间,屋顶上盖着草,四周围着栅栏,仅仅可以挡挡风雨。这里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偶尔有越过殿城山这条捷径到鹿泽温泉去的行人在这里歇脚外,再没有什么人来。住在这荒山野岭的人无非是烧炭、看守山林,再就是牧牛。丑松吹灭提灯,同叔父一起打开小屋的门,走了进去。
定津寺的长老,姬子泽同行业的工会派来帮助照料的人,以及父亲生前有过交情的男女农民,都向丑松表示深切的哀悼。佛座前边的灯火照着香烟缭绕的夜气,屋内的摆设显得很零乱。父亲的遗体安放在一口粗糙的棺木里,四周缠着白布,前面立着新制的灵牌,供着清水、饭团、菊花和香兰叶等。念完一段经,长老宣布请大家轮流站在棺材前,看着老牧人入殓。一个个脸上流下了死别的眼泪。丑松在叔父的带领下,微微弯下腰,就着昏暗的烛影同父亲最后告别。父亲像是结束了牧人的孤独生涯,就等着躺到牧场深深的黄土下边去似的。他脸孔冰冷、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完全变了模样。为了使死者在冥界旅行方便,叔父按照旧习惯,给添放了草笠、草鞋和竹圈,另外还有说是驱除妖魔用的护身刀,也一起放在棺盖上,接着又开始念经、敲木鱼。人们谈论着死者的一生,有的在无顾忌地笑,有的在吃,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显得凄凉而嘈杂,搅得丑松无法休息,消除不了旅途的疲劳。
人们就这样一直谈到天明。因为死者事先有遗嘱,不让告知小诸向街那边的人,加上迁到这边已有十七年多了,早已断了来往,既然这边没有通知,那边当然也就不会来人了。如果这个往日的“头儿”去世的消息传布开去,过去的属下人跑了来反而会惹出麻烦。叔父一直为这件事担心,照叔父说来,父亲选了牧场作为自己的墓地,也是早考虑好了才定下的。要是运到根津寺院去,能按照一般农家的仪式安葬,那还算不错,万一碰上断然拒绝超度的情况,可就要出大乱子。旧习俗的可恶之处,就在于秽多死了之后无权葬在普通人家的墓地上。这一点父亲十分明白。他生前为了儿子甘愿在山沟里受苦,死了也是为了儿子而甘心情愿长眠在这块牧场上。
“总得想法把阿哥平平安安地安葬了才是呀!对不对?丑松,这事可把我急坏了!”
为此事操心的不光是叔父一个人。
第二天午后,参加葬仪的男女,在看牛的小屋里集合。以牧场主人为首,还有平日委托父亲放牧母牛的牛奶商,凡是听到这个消息的,也都赶来吊丧。父亲的墓地选定在山丘上的小松树旁。送殡的时候终于到了,死者被抬出了多年居住的小屋。灵柩后面跟着定津寺的长老,还有两个淘气的小和尚。丑松和叔父俩一起穿着草鞋,女人家一律戴着白布帽子。送殡的人按各自的习惯,有的穿着印花礼服,有的穿着自家织的土布上衣,山里人大都是不穿长袍大褂的。这个简简单单的送葬行列,是和牧人质朴的一生很相称的,既没有排定顺序,也没有什么繁杂的礼仪,大家只是一片真心悼念死者,默默地翻过山头。
出殡的仪式十分简单。由于人们在缅怀往事,所以把单调的锣鼓声、铙钹声也都听成了悲哀的音乐,机械的诵经声和祈祷死者冥福的声音在人们悲戚的心里,也变成了一曲深沉的挽歌。许多人上了香,双手合十行完礼就回去了。灵柩抬到了墓地上,坟坑旁边堆着高高的泥土,上面有人们的泥脚踩烂了的残存的菊花。大家撮起土往坟坑里扔。叔父和丑松也各自投了一块,最后用铁锹培土的时候,把棺盖砸得像岩石崩裂一样响。尽管如此,泥土味混合着尸臭扑鼻而来,叫人不堪忍受。土越填越厚,最后堆成了像馒头一样的小山。丑松一边深思,一边凝视着这个土馒头。叔父也一言不发。父亲给丑松留下“不要忘记”这样的遗嘱,在弥留之际也还惦记着这件事。然而现在都被深深地掩埋在牧场的地下了,他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