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及其大同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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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者一般都个性突出、坚韧不拔。鲜有例外,他们都是起初在政治环境中处于劣势,而最后取得成功的,那是因为他们具有独特的领袖气质和个人魅力,能够激起群众的昂奋情绪,并能利用对手因开始走下坡路而产生的惶恐心理。

闹革命往往是为了某项具体的事业,一旦成功,便建章立制,形成新秩序。毛泽东所宣称的“大同”只是一种模糊的愿景,与其说是政治制度的重建,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涅槃。

在中国历代皇帝中,毛泽东最欣赏的是秦始皇,这并非偶然。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建立统一政体,结束了战国时代。人们通常认为他是统一中国的第一人。毛泽东还写诗赞扬秦始皇:

劝君少骂秦始皇,

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

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

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

莫从子厚返文王。[1]

毛泽东是自中国统一以来第一位奉行消灭旧势力、打破旧传统的执政者。他认为破除古老腐朽文化的遗产会使中国重新焕发青春,即使有时需要使用暴力手段。正如他在1965年对法国哲学家安德烈?马尔罗所说:

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和习惯必须破除,中国现在还不是无产阶级国家,但必须建立无产阶级的思想、文化和习惯……思想、文化和习惯要在斗争中产生,只要复辟的危险还存在,斗争就必须继续。[2]

毛泽东曾经发愿,中国将要像原子一样将旧秩序彻底打破,同时动员人民爆发巨大的能量,推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就。

现在我们的热情已经动员起来。我们的国家正被激情的洪流所席卷。有一个很好的比喻:我们的国家就像一个原子……当它的原子核被粉碎时,释放出来的热能将产生巨大的力量。我们将能做到原来做不到的事情。[3]

作为这个进程的一部分,毛泽东发起了对传统思想的全面批判:儒家传统思想推崇天下大同,推崇中庸之道,追求平衡温和;任何改革都是渐进的,是对旧有价值观念的“恢复”。传统的中国尊古崇文;毛泽东则向中国传统的艺术、文化和思维方式宣战。然而,在很多方面,毛泽东所表现的正是他所谓的辩证矛盾体的化身。他公开地激烈反对儒家思想,却广泛涉猎中国历史典籍,喜爱引经据典。他提出“继续革命”的理论,但当中国的国家利益需要时,他可以不愠不火,从长计议;他采取的战略是利用国内和国际秩序中的“矛盾”形成的,但这一战略的最终目标,即他所谓的大同,却来自儒学。

因此,毛式治国方略是把儒家传统思想所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虽然他宣称在治国的过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但却不可避免地依靠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制度,包括治理方法上带有的一些封建色彩,把治国等同于德化教育,革命他所深恶痛绝的繁复的官僚体系——毛泽东几次起来把这种体系打碎了,但随后又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来。

毛泽东感到他的特殊使命就是奋斗不止,带领人民经过一次又一次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人民经历浴火重生,得到完全净化:

被推翻,例如眼前国民党反动派被我们所推翻,过去日本帝国主义被我们和各国人民所推翻,对于被推翻者来说,这是痛苦的,不堪设想的。对于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和共产党,则不是什么被推翻的问题,而是努力工作,创设条件,使阶级、国家权力和政党很自然地归于消灭,使人类进到大同境域。[4]

在传统中国,皇帝一直是万物大同的核心。皇帝德威并势,身负维系天下,调和天、地、人的重任。在中国人心中,皇帝“教化”叛乱的四夷,使其归依;皇帝位于儒家等级制度中的最高点,为天下苍生指派各自合适的位置。

正因为此,直到近代,中国从未实行过西方意义上的“进步”。推动中国人入世的动力是改造世界——变乱世为治世的理念。孔子就宣布他的使命是在礼崩乐坏的社会中克己复礼,使天下重回盛世。

毛泽东认为他自己的作用正好相反。大同理想只有经历长期痛苦的过程才能实现,在这一过程中,谁都可能成为牺牲者。根据毛泽东对历史的解读,儒学使中国积弱;它宣扬的“和”是一种奴役。要进步就必须经过相互矛盾的力量间一系列残酷的较量,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如果这些矛盾体自己不现身,共产党及其领导者就必须继续革命,如有必要,甚至与自己斗争。

1958年,在称为“大跃进”的全国经济集体化运动开始时,毛泽东提出了他关于中国不断前进的设想。他说,每一波革命行动都是一场新革命的前奏,需要加快这种新斗争的到来,这样人们才不至于松懈,满足于已有的成就:

我们的革命和打仗一样,在打了一个胜仗之后,马上就要提出新任务。这样就可以使干部和群众经常保持饱满的革命热情,减少骄傲情绪,想骄傲也没有骄傲的时间。新任务压来了,大家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完成新任务的问题上面去了。[5]

革命干部群众要接受越来越困难的考验,斗争的间歇要越来越短。毛泽东写道:“不平衡是普遍的客观规律。”

从不平衡到平衡,又从平衡到不平衡,循环不已,永远如此,但是每一循环都进到高的一级。不平衡是经常的、绝对的;平衡是暂时的、相对的。[6]

然而,一个永不安定的国家如何能成为国际体系中的一员?如果继续革命的理论不打折扣地完全实行的话,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动荡不已,甚至可能陷入战乱之中。重视稳定的国家会联合起来反对它。但如果它试图构建一个对别国开放的国际秩序,或加入现存的国际秩序的话,那么与献身于继续革命的人的冲突就在所难免。这个难题困扰了毛泽东一生,最终也没能解决。


第四章 毛泽东的革命毛泽东的国际关系学:空城计,中国式威慑和心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