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吼,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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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石器时代人类群体的主体开始向东扩散。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和其他早期的人类迁徙一样,人们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并非出自明确的意志。相反,欧亚大陆绵延不断的干草原带成为人群扩散的便利条件,人们追逐着这条草原带愈走愈远。正是在这段时间里,M89谱系出现了一个被命名为M9的标记。正是M9的后代,大约4万年前出生在伊朗平原或中亚南部的一个男性,在后来3万年的时间里将他的“势力范围”扩展到地球的尽头。我们将携带M9标记的人群称为欧亚氏族。

图7 以欧亚大陆主要地理区域划分的M89后代血统

在这些来自干草原带的猎手向东迁徙,将他们的欧亚血统带到大陆腹地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牢固的地理屏障。这些地理屏障就是构成亚洲中南部高原的大山脉:从西向东延伸的兴都库什山脉,从西北向东南延伸的喜马拉雅山脉,以及从西南向东北延伸的天山山脉。这三条山脉像车轮的辐条一样呈放射分布,中心相交的位置被称为帕米尔交会点,即今天的塔吉克斯坦。

第一批看到这些山脉的人绝对是心怀敬畏。尽管他们曾在伊朗西部遭遇过扎格罗斯山脉,但扎格罗斯山脉是一个可穿越的屏障,有许多山谷和低矮的通道,可以让人轻松通过。事实上,扎格罗斯山脉本身也是上旧石器时代人类狩猎活动地理空间的一部分,兽群会在夏季移动到海拔更高的草场,冬天则下移到周围的平原。而中亚的高山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概念。每个山峰的海拔峰值都会飙升至5000米或更高(天山和喜马拉雅山超过7000米),辐射状的高海拔山脊成为迁徙的巨大障碍。而且,这里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当时整个世界处在最后一个冰期,气候应该比今天更加极端。于是,这些山脉的存在使我们的欧亚移民分成两组,一组走向兴都库什北部,另一组则向南进发,进入巴基斯坦和印度次大陆。我们是怎么知道的?Y染色体再次给我们画出了路线。

那些向北挺进中亚的人的欧亚血统产生了更多的变异,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追踪。然而,一路向南的上旧石器时代的人群在Y染色体上产生了一个与其他无关的突变M20。M20在印度以外的地区出现的频率不高,在一些中东人口中可能也就只有1%~2%。然而,在次大陆,特别是在印度南部,将近50%的男性拥有M20。这表明它是印度作为最早定居点的重要标志,由此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印度遗传基质,我们称之为印度氏族,早于后来从北方迁徙而来的基因。印度氏族的祖先在大约3万年前迁入印度南部,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仍然活动在那里的早期沿海移民。从基因模式来看,这二者似乎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混合:正如我们在第四章所看到的,线粒体DNA以单倍体M的形式保留了沿海移民的有力证据,而Y染色体主要显示了后来的移民从北方迁入的证据。倒回到刚进入上旧石器时代的非洲,我们曾经想象过的一幕幕场景,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在这里上演:入侵者从沿海居民那里夺走女人,男人们大部分被赶走、杀害,或者压根就没有生育的机会。其结果就是M的线粒体DNA谱系被广泛引入印度氏族中,而沿海居民的Y染色体谱系不会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普遍。今天,印度南部沿海居民标记出现的频率仅为5%左右,而且越往北去,频率越低。这种模式表明沿海居民对人口的贡献很小,至少在男性方面如此。两种类型的数据对比让我们对这些最早的印度人的行为有了一定了解,并且预告了我们将在第八章中详加探讨的一种文化模式。

当然,迁徙中的欧亚人口不仅被分流到印度,也有一些人迁移到兴都库什山脉的北部,进入中亚的中心地带。对于上旧石器时代的猎人来说,天山山脉一定是一个比兴都库什山脉更为可怕的障碍,这使得他们远离中国西部。就在这个时候,欧亚血统又产生了另一个突变。它被称为M45,它将帮助我们追踪后来发生的两次非常重要的迁徙。用绝对时间法测量,我们可以推断出M45突变发生在大约3.5万年前的中亚地区。而今,M45只在中亚人和其祖先可以追溯到这个地区的人群里有发现,因此,它定义了一个中亚氏族。中亚氏族的后代只偶尔出现在中东和东亚,在印度偶然会呈现出更高频率,可能是更为晚近的迁徙(正如额外突变所揭示的那样)造成的。这“先祖级”形式——Y染色体谱系和中亚氏族的最深的分野,只存在于中亚。这使得我们能够精准地确定“区域性亚当”的位置,就如同我们把我们的非洲亚当确定为“桑布须曼人”(San Bushmen)的祖先一样。M45谱系的最大分支如今只存在于中亚,而不是印度、欧洲或东亚。因此,M45出自中亚。

从中亚氏族最古老的后裔分布区域有限这一事实,我们可以得知,其起源地的人口与生活在周围其他地区的人是隔绝的。虽然兴都库什山脉提供了一个现成的解释,表明前往印度的移民路径艰难不易,但却没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些人与生活在中东的群体没有接触。毕竟,我们的欧亚氏族是沿着这条路线移民到中亚的,那为什么中亚氏族不能往回走呢?学者们推断还存在另一个隔离桩。而且考虑到几千年前中亚氏族的祖先第一次向欧亚大陆腹地大举迁移时,它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这就说明该隔离桩很可能是在第一次迁徙之后出现的。

今天,伊朗中部的卡维尔沙漠(Dasht-e Kavir)和卢特沙漠(Dasht-e Lut)都是不毛之地。那里居住的人很少,他们使用高度发达的农业系统勉力维持着贫瘠的生活,这些农业设施包括绵延数英里的地下灌溉水道。这些被称为坎儿井(ghanats)的地下灌溉水道已经被使用了数千年。在酷热难挨的白天,像雅兹德这样的城市的居民们会躲到地下房间去,那里有冷风。风沿着长长的管道流过,那令人难忘的呼啸声即便在数英里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到。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种适应性强的生活方式,人们怎么可能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中长期生存。时至今日,人们已不可能回到狩猎和采集的生活了。同样,中亚的卡拉库姆沙漠(Karakum)和克孜勒库姆沙漠(Kyzylkum)也一样地荒凉严酷,几乎与世隔绝,除少数游牧牧民外,少有居民。

尽管如此,伊朗中部的沙漠中仍然分布有两条连续的干草原带,一条指向沙漠北端,接近里海,另一条则向南延伸,接近阿拉伯湾。就在差不多4万年前,全球气候处于反复无常、变化多端的时期,伊朗和中亚的干草原和沙漠也不例外。当时大气中的水分含量可能与今天相似,甚至可能大于今天。这可能是因为当时盛行风风向的变化,从阿拉伯海带来了水汽。在这些短暂的相对潮湿的时期,人类应该可以相对容易地跨越伊朗高原进入中亚。同样,这整个旅程中,人们猎食的动物和猎食的技巧几乎一模一样。我们能了解到这些,有赖于他们后代身上的基因痕迹,这痕迹将我们从黎凡特直接引向中亚。

可是,一旦冰期的气温跌落到临界值,降水和湿度就会显著下降。这是因为地面水分停止了蒸发,水被冻结在遥远的北方不断膨胀的冰盖中。这发生在2万至4万年前,其结果是在人类迁移路线上出现了一个新沙漠隔离桩。欧亚大陆上的活动人口被隔离为北部、南部和西部三部分,这些地区全都进入了冰期最冷阶段。生活在印度和黎凡特的人群较多地受益于海洋,因为海洋有助于减轻日益寒冷和干旱的气候的影响。然而,那些被困在兴都库什山脉北部的人不得不适应欧亚大草原日益严酷的生活方式,否则就会死去。

如果没有沙漠化侵袭的影响,这些早期的中亚人很可能更愿意待在南部大草原相对温暖的环境中。一些人留了下来,退守兴都库什山的山麓,在那里,冰川融化形成的水源和动物的数量足以维持他们的生存。不过,大多数人似乎都追逐着迁徙的兽群向北行去,他们迎着风暴,也像风暴一样向前行进。他们有可能在大约4万年前或更早的时候首次来到西伯利亚,因为我们在阿尔泰山脉发现了上旧石器时代人类使用的工具。与1万年前他们那些留在非洲的祖先所处的环境相比,这里的条件难以想象地差。冬季气温会降至负40摄氏度或更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食物和保暖。好在他们总是能够猎杀到足够的动物,最终有能力克服这些困难。

在前面,我们了解到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物种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体型庞大——根据伯格曼法则,其原因是大型动物的表面积相对于它们的体量而言要比小动物的小得多,而热量总是通过表皮层流失。鼩鼱(shrew)必须持续进食才能维持它们活跃的新陈代谢,部分原因可归结为它们的微小尺寸使它们很难保存热量。因此,在寒冷的环境中,大自然会青睐代谢速度较慢的大型动物(因为食物资源不像温暖地区那样丰富)——大而笨重,通常都不是特别聪明。这就是自然选择“创造出”诸如猛犸象这样的动物的原因。

当上旧石器时代的人第一次在西伯利亚或是中亚遇到猛犸象时,必定会受到一点惊吓。通常这些技艺高超的猎人的传统猎物的体型可能比人大两倍至三倍,但是猛犸象的体量与小型公共汽车相差无几,还有着令人生畏的象牙和厚厚的皮毛。然而,当他们观察这些古怪的巨兽时,他们会发现猛犸象的巨大尺寸让它变得缓慢而笨拙。只要使用正确的狩猎技巧和合适的工具,就有可能解决它们。一旦围猎成功,一头猛犸象的肉就能给一个部落提供几个星期的食物,所以付出努力是值得的。

很有可能上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会寻找猛犸象的尸体作为食物。通过对南部非洲上旧石器时代遗址发现的动物遗骸进行分析,人类学家刘易斯·宾福德(Lewis Binford)提出,腐食是早期人类食谱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科学家们一直在争论我们这些早期祖先究竟是更依赖动物腐尸还是更依赖新鲜猎物,但是很可能确有食腐行为发生——现代狩猎—采集群体中也有类似的情形。如果猛犸象的尸体上还存有大量的肉的话,它们就会成为第一批欧亚人的首选食腐对象。

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欧亚大陆腹地是一所残酷无比的学校,因此先进的问题解决能力对于他们的生存至关重要,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人类只有在心智大跃进之后,才真正准备好去征服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在干草原带逗留期间,现代人开发了高度专业化的成套工具,其中就包括骨针。人们使用这些针将动物的毛皮缝制成衣服,在冷得如同在月球一样的情况下,这些衣服既提供了温暖,也使得人们可以方便自如地去狩猎驯鹿和猛犸象等动物。他们冒险离开原来寄居的山丘和洞穴,来到冰冻的开阔草原和苔原,这就需要开发便携式住所。他们在新迁徙的地方很难像过去那样随时可以找到用来制造武器的细纹石,因此他们在制造工具时必须尽可能地节省。这驱使他们开发出细石器(microlith),比如被绑到木杆顶端当作武器使用的小石片(如箭镞)。

正是这种解决问题的智慧,让上旧石器时代的人们得以在严酷的欧亚大陆北部干草原上生存,并开展大规模的围猎活动,这可以解释为一种所谓的“杀戮意志”(will to kill)。生存取决于能否找到足够的食物资源,而无论前路上的障碍为何,干草原都是名副其实的肉类储藏柜。正是这种对食物的渴求,将他们引入这片大冰柜之中,并把他们带到中亚以外更远的地方。干草原高速路让他们向着大陆的最远端长驱直入,而一旦他们适应了这严酷的环境之后,一个新世界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大陆的隔离桩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