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与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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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有神秘的塞壬女妖,这是尤利西斯在冥府之行后遇上的。她们也是缪斯,拥有缪斯的全部属性(在场并因此知道),但她们是“下界的缪斯”,或曰反缪斯(contre-Muses),是来破坏或毁灭声望(kleos)的经营的。[43]她们向靠近她们的人许诺快乐(terpsamenos),正如人们从诗人那里期待快乐一样:“其实我们知道(idmen)”,她们对尤利西斯说,“特洛伊原野上发生的一切/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因为神的指令而遭受的苦难,/我们知道在这丰饶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44]但鲁莽的旅行者受她们柔美歌声的诱惑就会失去一切:他的归途和光荣,正如喀耳刻(Circé)警告的那样。从此他永远地消失了,他的血肉腐烂了,他的骨骸在岸边被漂成惨白色。在一个拥有光荣记忆的地方,他遇见的只有遗忘。在史诗中,听众的愉悦是由他人的死亡来“偿付”的。阿尔基诺奥斯则把这一逻辑推向了极端,他坚持认为,他人的死亡是“为了”未来人的快乐。[45]但是,这种情境要发生效力需要一个条件,这个条件触及史诗之进程的核心:“他者”应转变为前人,“过去”与“未来”之间应该呈现距离。因此,作为一部讲述归途的史诗——失踪的英雄们最终归来,而尤利西斯则完全朝这个目标努力——《奥德赛》是一部没有时序的(anachronique)史诗,至少是一部自我追问的史诗。

就塞壬的歌唱而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听众的愉悦,但问题在于,歌唱中的主角也就是那唯一的听众,仿佛他应该以自己的死来偿清歌唱的代价。既然不是“未来的人”,尤利西斯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成为“过去之人”,即应该消失:他回到了从前的状态。一旦他靠近塞壬海妖的岛屿,她们就以他(从前的)光荣名字呼喊他:她们知道他是谁。她们使用了一个赞歌式的说法——“来这里吧,大名如雷贯耳的尤利西斯,亚该亚人高贵的光荣(megakudos)”[46]——这个说法曾出现在《伊利亚特》的一个场景中,阿伽门农就曾这样称呼尤利西斯,这里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次。《伊利亚特》再次浮现在《奥德赛》中,而尤利西斯呢,他被自己的“过去”,或被其“声望”(kleos)的停顿所吸引。不过,向这种诱惑让步、重回过去,意味着自我的永远缺失:他自身的两个部分或两个方面将再也不能合一。永生的塞壬海妖们在自己的岛屿上与世隔绝,她们除了自己的受害者就没有别的听众:与受启示的行吟诗人不同,她们从不为“未来之人”而歌唱。她们的歌声不仅“埋葬”死者,还让生者“消逝”——这是一种奇特的葬礼。[47]谁要是听到被她们以第三人称来歌唱,就要为这片刻的欢愉付出最沉痛的代价。她们孑然矗立在渺无踪迹的岛屿上,生活在凝滞的当下中,永远不能启迪任何诗人唱起回忆的歌谣。与其说她们是哀悼的缪斯,毋宁说是某种反哀悼的缪斯,是消亡与遗忘。[48]海伦给客人倒上“抗痛苦药”,她们则反其道行之。任何禁不住她们歌声诱惑的人,不仅无法返回,还不能成为诗人们歌唱的从前之人。

史诗以简单的“并置”(juxtaposition)区分“过去”与“现在”。按照史诗中的规则,诗人一开始歌唱就会产生一个顿挫:klea andrôn(英雄们的光荣)就会变成从前的(proteroi)、以往的人们的丰功伟绩。就像死者在梦中诉说。诗人就是跨越两界的人。《奥德赛》也试图“并置”,但既然选择歌咏归途,那就无法将过去与现在并置了。像尤利西斯一样,它也在时间上遭遇了麻烦,碰到了过去这一难题:或者说,“在过去”这一问题。[49]因此这部史诗可能陷于两种言说体制之间:史诗言说与另一种言说。对于前者,它当然还想充分信赖;后者是对不在场的时刻而言,如果这种言说不考虑流逝的时间本身,至少也要考虑这种时间的效应。如几个世纪后的希罗多德就这样刻画了各城邦在大小两级之间的沧桑变迁:过去的大城邦如今变小了,而过去的小城邦今天成了大城邦。[50]但《奥德赛》不能简单地“并置”(juxtaposer),它还不知道如何“按时间排序”(chronologiser)。《奥德赛》的魅力还在于,它是一部怀旧的(nostalgique)史诗,一部想望中的但不可能的回归史诗的史诗:是要回归《伊利亚特》吗?但是,在回归的路途上,它发现了过去,或者说它与回忆、遗忘、哀悼,与过去的逝去性(passéité du passé)纠缠不休:这是作为疑问也成为问题的过去。

我们已经看到,阿喀琉斯就在当下,而且只有当下。克制自己,不再战斗,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放弃存在。但与此同时,他的神话又阻止他“放下他所做过的一切”,不让他进入过去。因此他的退隐导致一切行动终止,也导致他可能“对未来的人毫无用处”,正如帕特罗克洛斯威胁的那样。[51]但他还是应该决然地以一个英雄的决策做出这种置于过去之中的行为,这也有助于实现宙斯的意图。此后,每个清晨对他再次是新的一天,直到最后一个早上。但尤利西斯面临的问题更为复杂:认出既相同又不同的自我。这是曾经的我,这是现在的我:我曾经是,现在也是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与德莫多克斯的会面是场短暂的误会,它制造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局面,因为它将诗人和见证者放在了一个舞台上,而且这位见证者还是诗人歌唱的主角。那么,诗人所吟唱的歌谣又处于何种地位呢?一般来说,尤利西斯应该死了,他应该是过往之人,但他竟然就在现场。我们曾有一个结论,《奥德赛》本身的设想碰到了过去这个难题。人如果要检视未来和过去,一般是要求助于占卜者的。因为有占卜的知识,一切对于占卜者都是并存的当下:他有一种通观视野(vue synoptique)。诗人因为受缪斯感召,因而也能看得更远:能看到众神与众人,当然不是所有人,而是英雄,特别是在战斗中光荣牺牲的英雄。他的特别职责就是吟唱死去的人们的光辉(kleos):他确保他们的光辉,负责储存这种记忆。在歌唱这些过往之人时,诗人就是制造过去——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但这是一种没有时间长度的、已然完成的过去。他按要求创造过去,在他开始歌唱的一刹那就制造出一种断裂。不过,开始歌唱回归(nostos)会使得情况不再分明(那些已经回来或正在归途中的英雄究竟是什么呢?)除非诗人像伊萨卡的费弥奥斯一样,专心歌唱那些已经死去的人。[52]归途引入了时间长度,从出发到途中的磨难,从攻陷特洛伊之前到之后。归途开启了一种间距,制造出一种张力,或在当下之中掘开了一个缺口。英雄们还没有回来:他们不在,他们不是全都死去,有几个人会回来,已经回来。那么,这中间段的时间,尤利西斯将独自经历的这一间距,也就是因为与德莫多克斯相遇的震动后所能讲述的东西,如果不是过去还能是什么呢?在自我面对自我时所痛苦地体验到的距离中,这种时间经验最终就被发现和确认为自己的过去。


尤利西斯的眼泪尤利西斯未曾读过奥古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