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记忆,历史,当下
“法国应该重写它的年鉴,以便与精神的进步协调一致。”这句话再次借自夏多布里昂。他是在《历史研究》的序言中说这话的,这部书我们在上一章提到过。他以一个被历史超越了的历史学家自况:“我在写古代史时,现代史却在敲我的门。”[1]历史再一次如疾驰的奔马,快得非他能追上!他后来在《回忆录》中说,应该“把历史变成四轮敞篷马车”。1843年,德国历史理论家洛伦茨·冯·施坦因(Lorenz von Stein)以同样的方式评论道:“历史书写好像有点跟不上历史了。”[2]当然,夏多布里昂在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掌握着博弈的主动权,因为他将自己特有的时代错位变成了创作的动机和动力源。至于依据精神进步来重写年鉴,即完全与历史性的现代体制同步,这个任务是他完成不了的。实际上,致力于这一事业的是从奥古斯坦·梯叶里(Augustin Thierry)开始的新一代自由派史学家。
实际上,民族史在很长时期里是法国史学家们的伟大事业,而夏多布里昂的座右铭(motto)可以作为19到20世纪众多作者著述的题献词,至少对他们中间最大胆的人而言是这样:一直到拉维斯(Lavisse),甚至可以到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这一创举。显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处境相同,而是说,1830年的夏多布里昂和20世纪80年代初的诺拉,都要从诊断当下出发并记录当下。正如夏多布里昂所言,要“在新的格局中”重建;就诺拉来说,首先应思考一下“重写”意味着什么:还能写一部法国史吗?如何重写?为什么重写?[3]
《记忆之场》的时间(1984—1993)发生在1989年的两边:项目的设想和启动在这之前,完成在这之后。在当时法国的六边形国土之内,人们在思考大革命的200周年纪念,在此之前,一些旧仇宿怨重又上演——人人都要在其中扮演某种角色——但与此同时,任何人都不曾想到,柏林墙倒塌了,这件事出其不意地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4]不过,诺拉的事业是伴随着记忆浪潮而来的,后者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已经席卷整个法国。《记忆之场》像地震仪一样记录这股浪潮,并像一面镜子那样反映它、反思它。
在记忆浪潮各种可能的迹象之中,只要提一下马塞尔·奥弗尔斯(Marcel Ophuls)的影片《悲伤和怜悯》(Le Chagrin et la Pitié)就够了,这部影片于1971年才得以发行。次年,罗伯特·帕克斯顿(Robert Paxton)的《维希法国:1940—1944》(La France de Vichy, 1940—1944)出版,该书对贝当政权进行了详尽的指控。1975年,皮埃尔–雅克兹·埃利亚(Pierre-Jakez Hélias)的《傲慢的马》(Le Cheval d’orgueil)出版,不过它的意义在于另一个方面:这是1914年生于“比古登(Bigouden)地方的一个布列塔尼人的记忆”,它重建了布列塔尼的民间文化。这本书的销量很快就达到百万册。1985年,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的《浩劫》(Shoah)上映;1987年,皮埃尔·维达尔–纳凯(Pierre Vidal-Naquet)的《记忆杀手》(Les Assassins de la mémoire)出版,揭发和反驳了否认纳粹大屠杀的论点(négationnisme);同年,亨利·鲁索(Henry Rousso)的《维希综合征,1944—198……》,(Le Syndrome de Vichy,1944—198...)问世。致力于维希政权研究的鲁索认为:“请法医的时候还没到,现在是请医生甚至请心理分析师诊断的时候。”此外还有很多类似的作品,而在2000年是保罗·利科为千年而撰写的,也是他的最后一本著作《记忆、历史、遗忘》。在更为可感、更为明显的层面上,城市历史中心的翻新或博物馆化、层出不穷的生态博物馆、社会博物馆、遗产(Patrimoine)地位的上升等等,都是记忆浪潮的明证。[5]
不过,如果回到我们最初的简略提问法,从夏多布里昂到皮埃尔·诺拉,与时间关系的差异就会一下子映入眼帘。精神“进步”所期盼的“新格局”,实际上来源于将时间视为完善与进步的观念,这就是在美洲发现的作为风俗之女的自由的新时间,是将改写过的《论古今革命》作为其进展的见证者的时间。但是,夏多布里昂也知道,将新世界作为“校正的标尺以衡量旧世界”的自由派历史学家,其工作的方式与他自己的作家使命正好相反,他的写作始终是在二者之间游动。[6]诺拉在着手后来的《记忆之场》的事业时,不仅没有祈求任何的进步主义时间,而且还从未走出当下的圈子。相反,他指出:“在我看来,我们民族记忆的快速消失,这呼唤人们对民族记忆选择性地凝结的那些场所做一个盘点。”[7]这是在死亡被宣布之前的盘点。
费尔南·布罗代尔还曾雄心勃勃地孤身投入长篇法国史的撰写,简言之就是米什莱式的法国史,不过他动手可比后者晚多了(米什莱为撰写法国史耗费了40年的时光),最后没有将“法兰西的特性”的探索进行到底。在这部书中,独特性和持久性交融在了一起。[8]该著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涉及记忆,而是一部从长时段的最幽深之处撰写的历史,这种深层好比“几乎静止的辽阔水面”,它会不知不觉但不可抗拒地“牵动着一切”。[9]虽然《记忆之场》是个特别宏大的集体事业,但它同样有个主持人,通过在各卷著作中的介入,他差不多是在“演奏”法国史:这是他自己的曲子。
正如我已经宣布过的,我们问题的线索是时间的秩序问题,而首先被理解为一项思想工程的《记忆之场》就是证明材料。它在突出记忆的时候,是如何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扭合在一起的?因为,该著显然不是以重新导入历史性的现代体制为开端的。除了《记忆之场》本身和它的方法,对我们而言,该著作还是一个探照灯,可以窥见民族史体裁在其历史进程中所动用的各种时间性。但我们首先还是往回退几步,使用一下远距离视角的另一种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