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遗产和当下
记忆之后,让我们转向它的一个对等之物(alter ego),即遗产,这次仍然从我们同样的问题出发:足足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我们所亲历的这场遗产扩张和世界化运动,从时间和时间秩序的观点看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人认为,遗产化迅猛发展是20世纪90年代的特征,这种现象可能是何种历史性体制的标志?这种对过去、对旧事物的兴趣,是否突然之间见证了某种对历史性的旧制度——尽管它已经停止运作很久了——的怀念?反之,这种兴趣怎能再与两个世纪以来将所有“希望的热情”都置于未来之中的现代体制相适应?这与马里内蒂的宣言或预测背道相驰!当代的遗产作为时间危机的标记,难道不也能理解为一个,或者又一个清楚明白的标记,即我们的当下主义的标记——这本书就是为了阐述它的产生——吗?我们将对这一概念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用法进行往来比较,以此再次来寻求答案;而每次比较的时候,我们都注意当下被赋予的地位。
我们记得,1980年被法国政府确定为遗产年,在这期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文化生活和公共政策中,遗产已成为统治性的、包罗万象乃至吞噬万物的范畴。很快人们就在普查各类“新遗产”,并拒绝将遗产改作“新用途”。文化部下的原历史遗产纪念物局(Le Monument historique)此时可真是忙坏了,后来它被并入遗产局,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人种学被引入了这个机构的日程表中。[1]1983年以来,遗产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参观被称为遗产的处所:参观人数在2002年9月达到1100万。这些结果每年都要在媒体上正式确认和公布,就好像它们是有待下次被打破的纪录。等候参观的队伍排得越长,数据就将越好!只有2001年有点例外,因为当时刚好碰到“9·11”袭击,遗产日活动在最后一刻不得不取消。遗产日有点在世界各地全面铺开的味道,尤其是由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倡议和公约,人们今天已在讨论遗产的世界化(universalisation du patrimoine),同时世界人类遗产的目录也每年都在拉长。世界遗产中心的网页上可以查阅相关信息:到2002年底,这个数字已经达到730个。1991年,一个负责培养未来相关工作人员的国立遗产学校在巴黎开办。1996年后还成立了遗产基金会。至少从成立理由上说,这个基金会受到英国国家名胜古迹信托(National Trust)的启发,不过实际上它表现得十分谨慎。最后,1984年,遗产局组建了遗产修复维护部(Entretiens du Patrimoine)。人们在那里谈论所有涉及遗产的问题,包括最近关于遗产“滥用”[2]的辩论。
《记忆之场》做出诊断,法国历史,甚至法国本身已被“遗产化”了,因为记忆已经转入了另一个体制,这就使得我们走出“历史—记忆”,进入“历史—遗产”。这方面引人瞩目的是1993年的《遗产法》中对纪念性遗产的定义:“我们的遗产就是我们历史的记忆,是我们民族身份的象征。”遗产已从记忆变为历史的记忆,成为身份的象征。记忆,遗产,历史,身份,民族,这些都已经融汇于立法机构的光鲜文辞中。
在这一新的格局中,遗产与土地和记忆联系在一起,土地和记忆是身份认同的载体,而身份则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主导词。但这里涉及的与其说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自信的认同,不如说是一种袒露不安情绪的认同,它面临消失的可能,甚至已经被严重地遗忘、湮灭、压制了:这是一种寻找自我的认同,它需要发掘和修缮乃至发明。在这种情况下,遗产所定义的就主要不是人们所占有、所拥有的是什么,而是人们自己是什么,对此人们并不知道,甚至无法知道。这样一来,遗产就表现为敦促人们进行集体回想。在记忆的“责任”——最近它在公众之中表现为悔恨——中,又加上了“强烈的责任”之类的东西,这不再是戴高乐时代的“计划”——别样的时间,别样的风俗!——它关乎的是遗产,是对遗产进行保护、修复和纪念的要求。还是在这段时间,至少在法国,生态博物馆或社会博物馆出现了,成为将文化、社会和自然交织在一起,从而形成某种新遗产的熔炉或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