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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篇 群体的归类和描述
第四章 选民群体
选民群体的普遍特征/如何说服选民/候选人必须具备的品质/威望的必要性/为什么工人、农民很少选他们的同类/词语和口号对于选民的重要影响/选举讨论的概貌/选民的意见是如何形成的/委员会的强大/它们代表了暴政最可怕的形式/大革命时期的委员会/尽管全民选举没有多大的心理学价值,但不可以被替换/为什么,即便我们将选举权缩减为一小部分公民的特权,最终的选举结果,还会是一样的/在所有国家,全民选举说明了什么。
选民群体,也就是可以选举出一些职能的合法执行者的群体,属于异质的群体。但是,由于他们只是在一个特定的点上产生作用(在不同的候选人中选出最终人选来),所以,在他们身上,我们只能看到部分我们之前描述的特征。他们最明显表现出的特征,就是没有逻辑推理能力,没有批判精神,易怒,轻信,简单化。在他们的决定中,也可以看到领袖的影响,以及前述因素的作用:断言、重复、威望和传染。
我们现在来探寻一下,他们是如何被诱惑的。从那些最成功的手段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推演出他们的心理。
候选人需要具备的首要品质是威望。假如没有个人威望,那就只能由财富的威望来取代。才华,甚至天才,都不是成功的元素。
最主要的是候选人必须具备威望,从而可以让人不经讨论地接受。主要由工人和农民组成的选民,之所以很少会去选出他们自己阶层的人去代表他们,就是因为从他们当中出来的人,在他们眼中没有任何威望。他们只会出于一些辅助性的理由,才会去选举一个自己人,比方说为了阻挡一个杰出的人或一个厉害的老板当选。由于每一个选民每天都生活在对他的依赖之中,所以,选民会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有那么一刻成了他的主人。
但是,拥有威望并不一定能够保证候选人成功。选民需要看到他的贪婪和虚荣得到满足;候选人必须对他进行最不可思议的献媚,毫不犹豫地对他做一些根本不可能的许诺。面对工人,候选人就要大骂、诋毁他们的老板。至于候选人对手,候选人就一定要踩扁他,通过断言、重复和传染,咬定他就是一个最大的混蛋,而且谁都知道,他已经犯下了许多罪行。当然,这无需寻找任何像样的证据。假如对手不了解群体的心理,他就会通过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而不是简单地通过同样的一口咬定的诬陷,来回应此类诬陷。他只要这样一做,就没有了任何成功的机会。
候选人白纸黑字写下的未来规划不能说得太死,因为他的对手可以在后来以此来反对他。但他口头上的规划,无论怎么夸张也不为过。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许诺最大的改革。在当时,此类夸张的许诺会产生很大的效应,而且,在将来,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事实上,选民后来并不会去查,被选上的人是否真的遵从了他当时宣布的东西,而选举是否成功,就是建立在这些东西之上的。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所有我们在此前描述过的说服人的因素。接下来,我们在词语和口号的威力中,还可以看到同样的因素。之前,我们已经证明了词语和口号的控制能力。擅长运用它们的演说家,可以任意引导群体。一些说法,比如可恶的资本,罪恶的剥削者,伟大的工人,财富的社会化,等等,总是能够产生同一种效果,尽管它们已经有点过时。但是,一个能够发明没有什么确定含义的新口号,并因此可以适用于各种诉求的人,一定会获得大胜。1873年血腥的西班牙革命就是使用了一个魔法般的词,其意义非常复杂,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希望去解读。当时的一位作家讲述了革命的起因,他的一些说法值得我们引用:
“激进党发现,一个统一的共和国,其实就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君主立宪制,所以,为了取悦他们,科尔泰斯家族齐声提出了‘联邦共和国’的说法。没有一个选民知道,他们刚刚选出的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联邦’这一叫法让所有人高兴,类似一种谵妄,一种沉醉。好像人们终于在地球上开始了美德和幸福的统治。有政敌不承认一名共和党人是‘联邦’的,此人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人们在街上相遇时,会互相致意:‘向联邦共和国致敬!’随后,大家就会齐声为不受约束的神圣国家和自治的战士高唱战歌。这个‘联邦共和国’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就是每个省的解放,像美国一样的制度,或者在行政上去除中央集权;其他人则认为是打破一切权力,以带来整个社会资源的开放。巴塞罗那和安达卢西亚的社会党人强调市镇的绝对主权,他们设想,要在西班牙设立一万个独立的市镇,所有的法律都由自己制定,一下子可以同时取消军队和宪兵。很快,就在南方的一些省份,每个城市,每个村庄,都出现起义。一旦一个市镇宣布了他们的纲领,它首先做的,就是要切断电报,毁掉铁路,与马德里和邻近的市镇断掉联络。没有一个小镇,不想去按自己的法则行事。联邦制让位给了一种粗暴的、杀人放火的地方制度。到处都在过着血淋淋的农神节。”
至于逻辑推理对于选民的心智产生的影响,只要读一读任何一次选举会议的记录,就会对此有明确的结论。人们在会议上互相交流所用的是断言、辱骂,甚至大打出手。但从来都没有理性。假如有一刻,突然安静下来了,那一定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突然提出要给候选人提出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听众最爱听这样的问题。但是,敌对者的满意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提问者的声音,很快就会被对手的喧闹声覆盖住。我们可以把以下的一些记录,视为此类会议的典型,这是从成百上千个相似的记录中抽取出来的,主要来自一些报纸:
“一位组织者要求与会人员推举一位大会主席,一下子就炸锅了。无政府主义者跳上舞台,想夺走桌子;社会党人奋力保护它;大家打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奸细,是内奸,等等。一位公民眼睛被打肿了,退了出去。
“最后,终于在喧嚣之中,桌子摆好了,X先生站在了讲台前。
“演讲者针对社会党人狠狠地发难。社会党人打断他,大声喊叫:‘混蛋!强盗!流氓!’诸如此类。面对这些叫法,X先生陈述了一种理论,根据这一理论,社会党人都是‘傻子’或‘搞恶作剧的人’。
“阿尔曼党人注65昨天晚上在位于庙侧街的交易所大厅里组织了一次预备会议,准备庆祝五月一号的国际劳动节。主旨词是‘宁静、平静’。
“G先生大骂社会党人是‘混蛋’‘骗子’。
“一听到这些词,听众和演说者们开始互相对骂,接着就打了起来。椅子、长凳、桌子都用上了。等等。”
不要以为,这样的讨论仅限于一类特殊的选民,是由他们的社会处境造成的。在所有匿名的聚会中,即便由清一色的文化人组成,讨论也可以很快就变成同样的情形。我已经证明了,群体中的人一般智力会趋同。每时每刻,我们都可以找到证据。比如说,以下是一个纯粹由学生组成的会议的记录:
“随着夜幕的降临,会上越来越吵闹。我觉得,没有一个演说者可以说上两句话而不被人打断。每一刻都有喊叫声此起彼伏,或者从四处传来。人们在鼓掌,吹口哨,在不同的演说者之间激烈争论。人们举起拐杖,大声威胁。人们用脚有节奏地跺地,打断发言人的声音和要求发言的声音四处响起:‘滚出去!’‘上台!’
“C先生将各种形容词堆在一起—可恶的、懦弱的、可怕的、流氓的、坏蛋、报复心重的,等等,并提出他要摧毁所有这些东西,等等。”
人们可以自问,在这样的条件下,一个选民的意见如何能够形成?但是,问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对一个集体可以享有的自由程度抱有幻想。群体拥有的,是人们强迫他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理性让他们接受的。这些意见和选民的投票,都掌握在选举委员会的人手中,这些委员会的领头人往往是一些酒商,他们对工人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因为他们向工人赊账。施莱尔先生,一位民主制度的坚定捍卫者这样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选举委员会?它是我们制度的钥匙,是政治机器的主要零件。法国今天就是被委员会统治的。”注66
因此,对委员会产生影响,也并非很难的事情,只要候选人是可以被接受的,而且有足够的资源。照一些捐赠者自己的说法,只要有三百万,就可以让布朗热将军在各级选举中获胜。
这就是选民群体的心理。它与其他群体的心理是一样的。既不更好,也不更坏。
因此,我不会因上所述,而得出反对全民普选的结论。出于一些实用的原因,如果我能决定它的命运,我会原封不动地保留它现在的形式。我下面会指出这些原因,它们源自我对群体心理的分析。但之前要先说一下全民普选的坏处。
全民普选的缺陷自然是太明显了,所以不可能看不到。我们不能不承认,人类文明就是由一小批高级精英构建起来的,他们构成了一个金字塔的顶尖。金字塔随着价值的递减而向下扩展,每一层都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深层阶层。一种文明的伟大,自然不能取决于低级成员的普选,因为他们代表的只是数量。而且,群体的普选可能还是危险的。他们已经给我们招来了好几次入侵;而随着社会主义的胜利,民众拥有最高权力的幻想肯定将会让我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但是,所有这些反驳,在理论上当然是很好的,在实际上却会失去它们所有的力量,因为思想一旦转化为教条,会具有不可战胜的力量。群体拥有最高权力的信条,从哲学角度来看,跟中世纪的宗教信条一样,是不值一驳的,但是今天,它具有绝对的威力。因此,它与我们以前的宗教信条一样,不能受到攻击。假设,一个现代自由思想家,借助一种魔法穿越到了中世纪。你们以为,面对当时占主导的宗教思想拥有最高权力的力量,他会尝试去与它们斗争吗?假如他落到了一个法官的手中,被指控与魔鬼定下了一个协定,或者经常参加魔鬼的活动,要被烧死,他会想到去质疑魔鬼和魔鬼聚会的存在?面对群体的信仰,是不能争论的,正如我们无法与飓风争论。普选的教理,已经拥有与以前的基督教教理同样的力量了。演说家和作家们提到它时,带有的尊重和崇拜,是当年的路易十四都没有享受到的。因此,面对普选,就要像当时面对所有宗教信条一样。只有时间,可以对它产生影响。
试图去动摇这一信条,完全没有用处,因为它有着表面上的理由。托克维尔非常正确地说:“在一个平等的时代,人们对于别人产生不出信仰,因为他们彼此相似;但是,正是这样一种相似,使得他们对于公众的判断,带有一种几乎无限的信任。因为他们无法不相信,既然每个人都有着同样的见识,真理一定是在多数人那里的。”
现在是否需要假设,一种有限制的普选—比方说,以能力为限制—可以改善群体的选举?我一刻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原因就是前面提到的所有集体的智力低下,无论该集体由什么样的人组成。我重复一遍,在群体中,人们都会趋同,在一些普遍问题上,四十个院士的集体意见,并不比四十个担水的挑夫的集体意见更高明。我不认为,那些被指责的普选结果,比如说恢复帝制,在投票者仅仅从学者和文人中间选出的条件下,会有什么区别。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掌握希腊语或者数学,是建筑师、兽医、医生,还是律师,在一些情感问题上,他并不会比别人更聪明。我们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是一些有学识的人,大部分是教授和院士。难道有哪怕一个普遍的问题,比如说保护主义,是他们具有共识的?社会问题充满了未知因素,被一种神秘的逻辑或者情感的逻辑所主导,所有的无知都会趋同。
因此,假如仅仅由一些颇有学识的人组成一个选举集体,他们的投票,将不会比今天的更好。他们主要会被自己的感情主导,跟着自己政党的精神走。我们将不会减少今天遇到的任何问题,相反,还会出现因为等级集团而带来的严重问题。
群体的选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同小异的。无论它是普选,还是受到限制的,无论是在一个共和国,还是在一个君主立宪体制内,无论是在法国、比利时、希腊、葡萄牙或者西班牙,都体现着一个种族的无意识的追求和需求。选民的平均水平,即代表着每个民族的种族之灵魂的平均水平。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我们看到的,都是基本一样的。
因此,我们又一次遇上种族这一根本问题,之前我们已经多次遇上。另外一个是从第一个问题中衍生出来的问题,也就是制度和政府在人民的生活中,起到非常微薄的作用。人民主要是由种族的灵魂所引导的,也就是由祖先的遗留物所主导,而灵魂就是这些遗留物的总和。种族,以及错综复杂的日常需求,这就是影响我们命运的神秘主人。
注65 让·阿尔曼(Jean Allemane,1843—1935),法国社会主义政治家,工会组织者。他1890年成立“社会主义革命工人党”。他的追随者也被称为阿尔曼党人。
注66 委员会,无论它们的名字叫什么—俱乐部,工会,等等,构成了群体力量的可怕危险之一。事实上,它们代表了暴政的最没有个人性的形式,也就是最具迫害性的形式。委员会的领袖们总是以集体的名义发言,行动,因此,可以摆脱一切责任感,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最粗暴的暴君,也从来没有幻想过可以做出革命委员会的那些决定。巴拉斯写道,革命委员会对国民公会的成员大开杀戒,让他们随时付出昂贵的代价。只要可以以委员会的名义说话,罗伯斯庇尔就是绝对的主人。到了有一天,这位可怕的独裁者出于自己的自尊心的原因,离开了他们,从此就开始了他自己的灭亡。群体的统治,就是委员会的统治,因此也就是领袖的统治。人们无法想象更为纯粹的独裁。(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