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狄俄尼索斯、山羊和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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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风俗中普遍有让某种动物来代表谷精的现象,不管怎么解释,这一现象的存在总归是事实。这个事实能否用来解释某些动物与狄俄尼索斯、德墨忒尔、阿多尼斯、阿蒂斯、奥西里斯等古代植物神之间的关系呢?

我们先来说说狄俄尼索斯。前文说过,他的形象有时是山羊,有时是公羊。作为山羊,他很难与潘、萨蒂罗斯和西勒诺斯之类的小神的形象区分开。这些小神的形象多多少少都有羊形,与狄俄尼索斯联系密切。比如,在雕刻和绘画中,潘的脸和腿都是羊形;萨蒂罗斯长着两只尖尖的羊耳朵,有时还长着羊角和羊尾巴。在戏剧中,扮演这些神的人会披着山羊皮,直接表明他们是山羊。在艺术作品里,西勒诺斯是身披山羊皮的。意大利的神弗恩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潘和萨蒂罗斯,他也被想象成半人半山羊的形象,他的腿是山羊腿,头上还长着山羊角。此外,这些山羊形的小神或多或少带有一些树神的属性。比如,在阿卡迪亚,潘也是掌管树林的神。西勒诺斯和树林仙女为伴。人们明明白白地把弗恩叫作树神。在神话中,这些弗恩或者与西尔瓦诺斯生活在一起,或者就是西尔瓦诺斯——这两种说法其实是一回事,这个事实进一步说明他们都具有树神的属性。因为“西尔瓦诺斯”这个名字的本意就是树木精灵。最后,我们说萨蒂罗斯也是树神,因为他与西勒诺斯、弗恩、西尔瓦诺斯有关。在北欧的民间传说中也有与这些羊形树神相当的精灵,比如俄罗斯的树精列斯奇——“列斯奇”一词由“列斯”演变而来,“列斯”就是树林的意思。传说中的列斯奇是长着山羊角、山羊耳朵和山羊腿的人形精灵。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形体,在树林中就跟树木一样高,在草丛里就跟草一样高。有些列斯奇还兼具谷精和树精两种属性,在收割前他们就像谷秆那么高,收割后就像地里割剩下的谷茬一样高了。我们说过,树精与谷精联系密切,这里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同时也表明树精很容易缩小身形成为谷精。弗恩虽然是树精,但人们却认为他能促进庄稼生长。我们已经说过,民间风经常把山羊当成谷精。那么,正如曼哈德论证的,潘、萨蒂罗斯和弗恩大概属于分布很广的羊形树精一类。为什么人们会认为树精是山羊的形象?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或许是,山羊在树林里时,喜欢啃树皮,这的确会严重损害树木,或许这个理由很充分。矛盾的是,作为一个植物神,他竟然要靠吃自己的植物为生。不过,原始人是感觉不到这种矛盾的。之所以有这样的矛盾,是因为神不再存在于植物内部,逐渐成为该植物的主人,他既然占有这种植物,当然也就可以享用这种植物。有时候,原来存在于谷物内部的谷精,后来演变成谷物的主人,以谷物为生,失去了谷物就无以为继。因此,谷精常常被说成“可怜的男人”,有时是“可怜的女人”。有时,人们还会说,田里的最后一把谷物是留给“可怜的老太婆”或“黑麦老太婆”的。

对原始人来说,用山羊来表示树精是很自然的,也是很普遍的。正如我们见过的,狄俄尼索斯是树神,有时表现为羊形。由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这种现象并不是“山羊”和“树神”这两种原本彼此独立的不同崇拜的结合,而是羊形原本就是树神的一部分。

我们已经说过,狄俄尼索斯还被想象成公牛的样子。通过前面的探讨,我们自然能明白,公牛形象只是他作为植物神的另一个化身。在北欧,公牛常常被当成谷精,而狄俄尼索斯和德墨忒尔、珀耳塞福涅联系密切,这进一步印证了狄俄尼索斯至少与农业有密切关系。

除了狄俄尼索斯仪式,古人是否在其他仪式中也把牛当成树神的化身杀死?如果我们能找到这样的例子,就能更进一步证实以上的说法。而雅典的“屠牛祭礼”或许就是一个例子。这个祭礼举行的时间约为6月末或7月初,恰是阿提卡地区的收获季节快要结束时。据说,举行这种祭礼是为了祈求终止该地的旱灾和饥荒。祭礼在卫城的宙斯·波利阿斯的青铜祭坛上举行。人们先把混有小麦的大麦,或两种麦做成的饼供奉在祭坛上,再赶着一群牛绕坛而走,吃了祭饼的那头牛就被选来献祭。被称为“端水人”的姑娘们用水浸湿斧头和刀,交给别人磨快。最后刀斧被交到两个屠夫手上。拿斧头的屠夫把牛砍倒,拿刀的屠夫割断它的喉咙,两人完事之后,立即扔下工具逃跑。与此同时,有人剥去牛皮,把牛肉分给在场的人吃。然后,在牛皮里填满谷草并缝合起来,缝好后的牛被立起来套上犁,好像正在田里干活。然后在古老的法庭上,一个君王——这只是一个称呼——主持审判,到底谁是杀牛凶手。端水的姑娘们就控告磨刀和斧头的人,磨刀和斧头的人就指责把凶器交给屠夫的人,把凶器交给屠夫的人指责屠夫,屠夫就指责刀和斧头。最后,法庭宣布刀斧有罪,判处死刑,扔进海里。

在这个以“屠牛”命名的祭礼上,参与其中的人都极力把“屠牛”的责任推给别人,还成立法庭审判刀、斧,并对其行刑,由此可见,祭礼上的牛不只是祭品,还代表一个神,杀了他就是渎神,就是弑神。瓦罗[1]说过:“从前在阿蒂卡,杀牛是最大的罪行。”这话更印证了这个观点。人们认为吃谷的是占有谷物的谷神,所以选择牛做祭品。这个解释可在下面的风俗中得到证实。每年4月24或25日,奥尔良地区内博斯,人们会做一个叫作“大门达”的草人。人们说,这个新的门达是代替已死的老门达的。人们列队抬着草人在村里游行,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游行结束后这个草人被挂在一棵最老的苹果树上。到了苹果收获的季节,人们才把它摘下来,要么直接扔进水里,要么烧成灰倒进水里。但是,谁从这棵树上摘下第一个苹果,谁就得沿用“大门达”这个名字。“大门达”代表树精,它在冬天死去,到了春天,人们把草人“大门达”放在最老的苹果树上,代表果树开花时它复活了。而从树上摘下第一个苹果的人,获得“大门达”的称号,意味着他被当成树精的化身。为了表示虔诚,原始民族通常一定要先举行仪式才会吃它每年结的头批果实,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人们很可能认为头一批新果实应该属于某个神或其中含有某个神,所以才不愿意吃掉它们。在他们看来,头一批果实是神圣的,如果某人或动物胆敢窃取它们,那肯定是神来拿走自己的东西。雅典在打谷即将结束时举行祭祀,这时候放在祭坛上的小麦或大麦是收获的祭品,随后举行宴会,分食神兽的肉,这使宴会带有圣餐的性质。现代欧洲的收获晚餐也有相似的性质,在收获晚餐上,人们分食被当成谷精的动物的肉。按照当地风俗,祭礼是为了终止干旱和饥荒,这也是符合收获节的意义的。把填满草的牛皮立起来套上犁,表示谷精的复活,和用草人“大门达”表示树精的复活,两者的意思是一样的。

世界其他地方也有把牛当作谷精的现象。在几内亚大巴萨姆村,为了祈求丰收,每年要杀两头牛,而且一定要使牛哭泣,献祭的效果才更好。在杀牛前,村里的女人都坐在牛面前唱道:“牛要哭了,是的,它真的要哭了。”不时地有个女人围着牛走,一边走一边往牛身上倒马尼饭和棕榈酒,要特意使它们流入牛的眼睛里。当泪水终于从牛眼里流下来时,人们跳起舞来,唱道:“牛哭了!牛哭了!”然后,两个男人抓起牛尾巴一刀割下来。人们认为必须一刀割下来,否则这一年必有大灾。接着,人们就把牛杀掉,把肉都给头领们吃。这里牛的眼泪,可能是求雨巫术,作用跟孔德人、阿兹特克人的人牲的眼泪一样。我们说过,变成动物形态的谷精,其灵性主要集中在尾巴上,有时人们把谷穗当成谷精的尾巴。在密特拉崇拜的一些雕刻作品中,这一观念得到了生动的表现。在这些雕刻作品中,密特拉跪在牛背上,将一把刀刺进了牛的肋腹。有些雕刻作品还把牛尾巴的底端刻成三根谷穗的样子,还有一件雕刻作品把牛的伤口流出的血刻成了谷穗。在密特拉仪式中,以公牛为祭品是一个主要特点。这些雕刻表明人们确实认为公牛——至少它的某方面——是谷精的化身。

中国在立春前举行的仪式更能印证牛被当作谷精的观念。立春通常在每年2月3日或4日,地方官员主持牛首人身的神农祭典。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列队来到东城门口,城门外立着公牛、母牛或小牛的硕大肖像,旁边放着农具。肖像是在盲人或巫师的指导下做出来的,上面糊着五颜六色的花纸,里面填满了五种不同的谷物。纸的颜色是新的一年的预兆:如果红色偏多,预示着会有火灾;如果白色偏多,则预示着有洪涝灾害;等等。官员手拿浸染了各种颜色的鞭子,围着牛像慢慢地走,走一步就在牛背上抽打一下,直到把糊在外面的纸打破,五谷从里面往外漏,然后用火烧掉破碎的牛像。这时,围观的人们就一哄而上,去抢残存的纸片。据说抢到纸片的人那一年就诸事顺利。接着,人们再宰一头活牛,把牛肉分给全体官员。有一个记载说,牛像是泥做的,主持仪式的官员先鞭打它,百姓再用石头去砸碎它,他们相信这样做可以使庄稼丰收。在这个例子里,人们相信牛像的碎片具有丰产力,显然是因为他们把肚子里填满谷物的牛像当成谷精。

总之,我们也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狄俄尼索斯虽然有山羊或公牛的外形,但其主要身份是一个植物神。在狄俄尼索斯仪式上,为什么要杀活公牛或山羊,或许可以用前面提到的欧洲和中国的例子来解释。像孔德人把献祭的动物砍成碎块一样,这个动物也被撕成碎片,为的是每个人都可以吃一块具有增殖力的神肉。肉是被当成圣餐而生吃的,我们可以推测,为了让土地获得植物神的增殖力,有些肉会被带回家埋进地里,或是用其他方式处理。在狄俄尼索斯仪式上,可能还会表演神话中他复活的情景,做法跟雅典的“屠牛祭”一样:用草填满牛皮,把它立起来。


第四十九章 以动物形象现身的古代植物神第二节 德墨忒尔、猪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