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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人去看歌剧,票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弄到的。

娜塔莎不想去,但这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专门为她安排的,不好意思拒绝。她穿好衣服,到了大厅里等父亲,照了照大镜子,看见自己很漂亮,非常漂亮,这时她感到更加忧伤;不过这是一种甜蜜和充满爱情的忧伤。

“我的上帝!假如他在这里,那么我就不会像以前一样愚蠢和胆怯,而会照时兴的方式上去搂住他,偎依在他身上,要他用经常用来看我的那种寻求的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叫他像从前那样笑,而他的眼睛——我现在就像看见这双眼睛一样!”娜塔莎想道。“他的父亲和妹妹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因为我只爱他一个人,只爱他,爱他,爱他的这张脸和这双眼睛,爱他的那种男子汉的同时又是孩子气的微笑……不,最好不去想他,在这段时间里不去想,忘掉,完全忘掉。再要等下去我就要经受不住了,我立刻就会号啕大哭。”她离开镜子,使劲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索尼娅怎么能这样平平稳稳和安安心心地爱尼科连卡呢,等他等了这么久而且很有耐心!”她看着也已穿好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进来的索尼娅想道。“不,她完全是另一种人。我做不到!”

这时娜塔莎觉得自己心肠很软,充满柔情,觉得光是自己正在恋爱和知道有人爱她还不够,她现在需要,立刻需要拥抱心爱的人,把藏在心里的情话全说出来,同时听见他也这样说。她在马车上坐在父亲身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结了冰的车窗外闪烁的街灯的灯光,她觉得自己更加情意绵绵,更加忧伤,忘记了她这是在和谁在一起到哪里去。罗斯托夫家的马车进入了一长列马车之中后缓缓而行,车轮在雪地上转动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最后终于到了剧院门口。娜塔莎和索尼娅提着衣摆急忙跳下车来;伯爵由仆人搀着也下来了,于是三个人夹在入场的男女观众和卖海报的人中间朝楼下包厢的过道走去。从虚掩着的门里已传出音乐声。

“娜塔利,你的头发。”索尼娅低声说。引座员彬彬有礼地急忙侧着身从女士们面前过去,打开了包厢的门。音乐声听得更清楚了,眼前闪现出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包厢,里面坐着袒露着双肩和手臂的太太小姐们,池座里人声嘈杂,某些观众的制服闪闪发亮。一位正要走进隔壁包厢的太太用女人的嫉妒的目光看了娜塔莎一眼。幕还没有升起,乐队在演奏序曲。娜塔莎整了整衣服,和索尼娅一起走过去坐了下来,看着对面照亮了的包厢。她觉得几百双眼睛望着她那裸露的手臂和脖子,这种很久没有体验的感觉突然向她袭来,使她感到舒服又不舒服,勾起了一连串与这种感觉有关的回忆、愿望和不安。

娜塔莎和索尼娅这两个姿色出众的姑娘以及很久没有在莫斯科露面的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除此之外,大家都模糊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订了婚,知道从那时起罗斯托夫一家住在乡下,因此好奇地看着俄国最佳待婚男子之一的未婚妻。

娜塔莎像大家对她说的那样,在乡下变得更漂亮了,而这天晚上,由于她心情激动,显得特别妩媚。她充满活力,美丽动人,同时却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这使人们感到惊奇。她那双黑眼睛望着观众,并不寻找什么人,一只露到肘部以上的手放在包着丝绒的栏杆上,显然是下意识地随着序曲的节拍一张一合,揉着手中的海报。

“你看,那是阿列宁娜,”索尼娅说,“好像和母亲在一起。”

“我的天!米哈依尔·基里雷奇更胖了!”老伯爵说。

“你们看,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戴着一顶高帽子!”

“卡拉金一家人,朱丽和鲍里斯与他们在一起。显然现在是未婚夫妻了。”

“德鲁别茨科依求了婚!当然啰,今天才知道。”正要走进罗斯托夫家包厢的申升说。

娜塔莎朝父亲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了朱丽,见她胖胖的红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娜塔莎知道,她脖子上扑着粉),带着幸福的神情坐在母亲身边。在她们的后面露出鲍里斯的头发梳得光光的漂亮的脑袋,他面带微笑,把一只耳朵凑到朱丽的嘴边。他皱着眉头看着罗斯托夫家的人,笑着对未婚妻说着什么。

“他们在说我们,说我和他!”娜塔莎想道。“他大概看见他的未婚妻嫉妒我,正在安慰她。真是自己瞎着急!他们可知道,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和我都不相干。”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坐在后面,她头戴一顶绿色的高帽子,脸上带着听凭上帝安排、感到幸福和快乐的表情。在他们的包厢里充满着一种未婚夫妻相聚的气氛,这种气氛娜塔莎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喜欢。她转过头去,突然早晨拜访老公爵时所受的屈辱全部浮上了心头。

“他有什么理由不认我的亲?唉,最好不想这些,在他回来前不想它!”她对自己说,开始观看池座里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脸。在池座前面,在正中间,多洛霍夫背靠着栏杆站着,他头上蓬松浓密的鬈发高高耸起,身上穿着波斯服装。他站在剧院里最显眼的地方,知道他会吸引整个大厅里的人的注意,像站在自己房间里那样无拘无束。在他身旁聚集着莫斯科最出色的青年,看来他是他们之中的主要人物。

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微笑着推了推脸红的索尼娅,把以前崇拜过她的人指给她看。

“认出来了吗?”他问。“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伯爵对申升说,“他不是不知去向了吗?”

“好久没有露面了,”申升回答说,“去过高加索,后来跑了,听说曾在波斯的某个王爷那里当过大臣,在那里杀死了国王的兄弟;嘿,莫斯科的太太小姐们简直全都要发疯了!为了这个波斯人多洛霍夫,就这么回事。现在我们这里开口闭口就说多洛霍夫,用他的名字赌咒,提起他仿佛请人吃名贵的鲟鱼似的。”申升说。“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库拉金把我们所有的太太小姐搞得神魂颠倒。”

隔壁的包厢来了一位身材很高的漂亮太太,她梳着一个大辫子,皮肤很白的丰满的肩膀和脖子裸露着,脖子上挂着两串大珍珠,她把肥大的绸衣服弄得窸窣作响,好久才在位子上坐好。

娜塔莎不由得注视着那脖子、肩膀、珍珠项链和发式,欣赏着她的肩膀和珍珠项链的美。当娜塔莎第二次注视她时,那太太回过头来,目光与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相遇了,朝他点了点头,笑了笑。这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皮埃尔的妻子。在上流社会交游很广的伊里亚·安德烈依奇朝她探过身去,说起话来。

“您来了很久了,伯爵夫人?”他说。“一定去,一定去拜访,去吻您的手。我是来办事的,把两个孩子带来了。听说,谢苗诺娃的演技无与伦比。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他在这里吗?”

“是的,他曾想去拜访您。”埃莱娜说,朝娜塔莎注意地看了一眼。

伊里亚·安德烈依奇又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了。

“确实很漂亮吧?”他低声地对娜塔莎说。

“美极了!”娜塔莎说。“谁都会爱上她的!”这时响起了序曲的最后的和音,乐队指挥敲了敲指挥棒。池座里迟到的男人入了座,幕升起来了。

幕一升起,包厢里和池座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年老的和年轻的、穿制服的和穿燕尾服的男人,所有裸露的和身上戴着宝石的女人带着贪婪的好奇心,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台上。娜塔莎也开始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