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3020

肯尼科特夫妇,埃尔德夫妇,克拉克夫妇,和布雷斯纳汉一起动身,到雷德·斯克沃湖边钓鱼去了。他们乘坐的是埃尔德新买的“凯迪拉克”轿车,要走四十英里路方能到达湖边。开车前,他们有说有笑,七手八脚忙着把午餐篮子和钓竿都搬到车上,还一再问卡萝尔座位底下有一大堆围巾,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碍事。他们正要出发的时候,克拉克太太大惊失色地说:“哎哟哟,萨姆,我可忘了把那本杂志带来。”布雷斯纳汉吓唬她说:“快走吧,你们这些太太们要是自以为喜欢文学,那就干脆别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一块儿走!”他的这些话,逗得车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一路上,那些太太都抓紧时间午睡了一会儿,只有克拉克太太在自言自语说,她虽然现下还没有看完,要是不坐车出门,恐怕她早就可以看完的,因为她看的是一部长篇连载小说,正好看到了一半——那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故事,好像写的是一个少女的逸闻,那个少女是一个土耳其舞女(其实,她是一个美国女人与俄国亲王所生的女儿)。尽管有许多男人死乞白赖地追求她,但她仍能保持贞操,其中还有一个场面——

到了湖边,男人们就纷纷上船,投饵钓黑鲈鱼去了。女人们则一面准备午餐,一面连连打着呵欠。卡萝尔觉得男人们事前认为她们女人本来就不爱钓鱼的,因而感到很生气。“虽然我并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去,但去不去,就要随我的便,反正他们也得问我一声才对。”

他们的这顿午餐拖得时间很长,气氛却很愉快,并且以此为背景,他们大谈特谈这位衣锦还乡的大人物、大城市的见闻、国内外重大事件,以及许许多多著名的人物。他们既幽默而又谦虚地扬言说,他们的朋友珀西一生中的成就并不亚于绝大多数“波士顿的富商巨贾,这些人之所以都自以为了不起,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古老的巨富世家出身,又到大学里念过书罢了。请相信,今日里治理波士顿的,正是一些新兴的实干家,而不是那些在俱乐部里打盹儿的老牌吹牛大王!”

卡萝尔终于明白,布雷斯纳汉并不是戈镇人常说起的那种“在东部各地发迹——实际上只要不在那儿挨饿——的戈镇子弟”。她还发现,在他唠叨不休的阿谀奉承后面,布雷斯纳汉对他那些老朋友确实满怀着真挚动人的深情。他就这次大战所发表的宏论,已引起了他们特别的关注和激奋。他们都俯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来——其实周围两英里以内,据悉有人会偷听的——他就把说话的声调尽量放低,向他们透露说,他在波士顿和华盛顿两地,搞到了不少有关这次大战的内幕消息,都是直接来自美国参战大本营的,他跟大本营里某些人士经常保持接触,可惜他不便泄露他们的尊姓大名,因为他们在国防部和国务院都是位居要职,他特别关照大家,谢天谢地,千万不能向外人吐露一个字,这是仅限于大本营内部掌握的重大机密,所以在华盛顿以外的人根本不会知道的,只有我和你们之间才无所不谈。这是绝对可靠的消息,西班牙到头来还是决定加入协约国,正式出场干仗了。是的,伙计,就在一个月以内,西班牙将要派出二百万装备齐全的大军,在法国境内跟我们肩并肩地作战了。德国佬一下子准傻眼!

“那么,德国国内革命发展的前景又如何呢?”肯尼科特毕恭毕敬地问。

这位权威人士低声咕哝着说:“无可奉告。关于这方面,唯一靠得住的消息是,不管德国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只要地狱里还有熊熊烈焰,德国人照样都是效忠于德皇。这是在华盛顿内部一位极为可靠的人士亲口告诉我的。不,伙计,对于国际事务方面,我虽然不敢说知道得很多,但有一点你们是可以深信无疑的,那就是说:德国在今后的四十年以内,仍然还是一个Hohenzollem[1]。我认为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德国皇帝和年轻德国贵族绝对不会撒手不管那些赤色鼓动家的,要知道他们一旦得逞了,准定比皇帝还要糟糕。”

“对于推翻俄国沙皇的这次起义,我倒是非常感兴趣的。”卡萝尔暗示说。到头来她还是拜倒在这位对于天下大事无所不知的哲人贤士脚下了。

肯尼科特连忙替她进行辩解,说:“卡丽对于俄国这次革命很感兴趣。珀西,你可有这方面的消息吗?”

“没有!”布雷斯纳汉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亲爱的卡萝尔呀,你刚才说话的那副派头,很像纽约的那些俄国犹太人,或是那些留长头发的空谈家,真的叫我大吃一惊!我可以告诉你,只不过你可不能往外声张出去,要知道,这是一项重大的国家机密,我是从一位跟国务院很接近的人士那儿了解到的,我老实告诉你,沙皇将在年底以前重新掌握政权。当然,你一定在报上看到了许许多多有关沙皇退位和被杀的消息,但就我所知,还有一支庞大的军队仍然在支持他,他还是会给那些该死的鼓动家、好吃懒做的叫花子显威风的,他们这些家伙自己安安稳稳躲在后头不露面,却把那些替他们送死的可怜虫差来遣去的。反正俄国沙皇还是会把他们打发到老家去的!”

卡萝尔一听说沙皇要卷土重来,心里觉得很难受,可她还是一言不语。说起像俄国这么遥远的一个国家,其他在场的人看来脑子里都是空空如也,连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开口。后来,他们就拼命往前挤过来,向布雷斯纳汉纷纷打听:他对“帕卡德”牌小汽车、得克萨斯州油井的投资,以及对明尼苏达和马萨诸塞两州出生的青年人的孰优孰劣有何看法?还有,对于禁酒和汽车轮胎的今后价格问题,他有没有什么意见?末了,还问他美国飞行员的技术是不是真的比法国飞行员更出色?

他们听了以后都很高兴,因为在所有一切的问题上,布雷斯纳汉的看法跟他们完全一致。

卡萝尔一听到布雷斯纳汉扬言说:“我们将非常乐意跟经过选举产生的工人委员会对话,但有一些外面来的煽动者却插了进来,居然指点我们该如何管理工厂,这个我们可受不了!”卡萝尔记得从前杰克逊·埃尔德——这会儿他正在乖乖地接受“新思想”——谈到同样的问题时,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就在萨姆·克拉克冥思苦想,搜索枯肠,找出来一个又冗长又噜苏的腻味故事时——说有一回他在豪华的普尔曼式卧铺车厢里还对一个名叫乔治的茶房念叨过呢——布雷斯纳汉两手抱住膝盖,身子前后摇动着,仔细端详着卡萝尔。她心里正在纳闷,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了解到她强颜欢笑的苦衷,因为刚才肯尼科特当众笑话她,说她“整日价玩命似的砰砰砰敲打大箱子”,他这句土话译成大白话,就是说她“自己一心只顾弹钢琴”,却忘了去照顾休——像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家庭琐事,要是别的男人准张不开口来,可他却絮絮叨叨地已说上了十遍之多。肯尼科特邀她去打扑克牌,她佯装没听见,她想,布雷斯纳汉一定看透了她的心事。她生怕说不定他会说出一些难听的话儿来,但又转念一想,大可不必这样害怕,因而不免有点儿恼火了。

后来,她同样又觉得恼火的是:回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一开到戈镇大街上,人们都向布雷斯纳汉频频挥手示意,连久恩尼塔·海多克也把身子探到车窗外去张望,这是人们给予布雷斯纳汉的无上荣誉,但她也分享到了,因而感到十分自豪。她自言自语说:“好像我真的巴不得让人们看见我跟这个说话像唱机一样的大亨阔佬在一起!”同时又暗自思忖,“威尔和我常常陪同布雷斯纳汉先生出去玩儿,想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了。”

全镇的人都在议论他的逸事,说他态度和蔼可亲,说他博闻强识,不会忘掉人家的名字,又说他的衣着打扮,说他捕鲑鱼的诱饵,又说他如何如何乐善好施。这次他慷慨解囊,送给了克卢博克神父一百块钱,同时又把一百块钱送给浸礼会牧师齐特雷尔先生,对齐特雷尔牧师推行的美国化这一工作表示赞助。

卡萝尔在时装公司听到裁缝纳特·希克斯兴高采烈地说:

“这次珀西老兄可把那个老是夸夸其谈的伯恩斯塔姆狠狠地骂了一顿。人家都这么想的,他在结婚以后就会安分守己,不再招惹是非了,可是,我的老天哪,像他们这号人好像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这种劣根性就是永远改不了呀。嘿,这个‘红胡子瑞典佳’简直自讨没趣,真是活该!他竟然胆大包天,跑到戴夫·戴尔店里对珀西说:‘啊,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人们就得付给他一百万块钱,供他吃喝玩乐,俺心里老想瞧一瞧他呢!’珀西瞥了他一眼,马上回敬了一句:‘哼,怎么啦?’接下去他就说:‘我一直在四处找人,只要会扫扫地就行,一天我赏他四块钱。老兄,这个肥缺你乐意干吗?’哈,哈,哈!你们都知道,伯恩斯塔姆平日里耍贫弄嘴真行,这一回却哑口无言了。他为了想把面子扳回来,就骂这个小镇该有如何如何缺德透顶,珀西马上予以反驳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这个国家,就趁早滚回德国去,那儿本来就是你的老窝嘛!’可是,你们不妨想一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嘲笑过伯恩斯塔姆呀!嘿,我说珀西老兄真是个好样的,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