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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斯纳汉借了杰克逊·埃尔德的汽车,把车开到了肯尼科特家大门口,冲着卡萝尔大声喊道:“快出来兜兜风吧。”这时,卡萝尔正在门廊里,来回摆动着休的摇篮。

她很想冷冰冰地回绝他:“真是太感谢你了,可我还得尽看管孩子的职责呢。”

“把他一块儿捎去就得了!把他一块儿捎去就得了!”布雷斯纳汉已经跳下车来,大步流星从甬道上走过来。这么一来,她简直受宠若惊,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了。

不过,她并没有把休一起捎走。

汽车开了一英里,布雷斯纳汉一言不语,但两眼直瞅着她,仿佛要她明白,原来他对她心里所想到的每个问题都是了如指掌。

她发觉,他的胸脯长得很宽厚。

“这儿土地真美呀。”他说。

“你真的喜欢这些土地吗?可它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利润呢。”

他哧哧地笑了起来。“大姐,你先别跟我打岔,好吗?我对你可以说了解得非常透彻。你认为我很会装腔作势,净是吓唬人。哦,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不过,亲爱的大姐,你何尝不是如此呢?何况你人长得很标致,要是不怕你掴耳光,我心里可真恨不得跟你亲热一番呢。”

“布雷斯纳汉先生,难道你对你太太的朋友说话,就都是这么个样子吗?你也都管她们叫‘大姐’吗?”

“老实说,就是这样嘛!我有办法讨得她们的欢心。结果是一比零,我胜了!”说完,他又哧哧大笑起来,可是声音却没有刚才那么洪亮了。他十分在意地望着车上的电流表。

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开始说话了:“你的威尔·肯尼科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好医生。我们这些乡下医生,一直在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华盛顿跟一位著名的医学界权威,也就是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教授交谈过,那时他说,那些开业医生在乡下所起的作用,以及他们给予居民的同情和帮助,人们从来都没有加以充分肯定过。我们的那些第一流的医学专家,还有年轻的科学家,他们个个都是那么自信,整天价关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早已把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除了规规矩矩的人不担心会染上极少数罕见的病例以外,真正保障人民大众的身心健康的,还是这些开业的乡下医生。老实说,在我亲眼见到过的最稳健、头脑最清楚的开业医生里面,威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嗯?”

“我相信他的确是这样的。他就是为人们的实际需要效劳的。”

“你再说一遍,好吗?哼,是呀。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这话还是说对啦……不过,你说,孩子,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戈镇吧?”

“一点儿也不喜欢。”

“那你就要错失大好机会了。那些大城市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请相信我的话,我可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了!总的说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市镇。你能到这里来,就算你走运。我自己真巴不得能在这里长住下去!”

“那敢情好呀。你干吗又不长住下去呢?”

“嘿!我的天哪——难道说我能把事业给扔掉不管——”

“你——大可不必住在这里。而我呢,非长住下去不可!所以我就想要改变它的面貌。你可知道,像你这样杰出的人物嘴里老是啧啧称赞你的本乡本州好,实际上却产生了多大的恶果吗?我说,正是你在鼓励当地居民不要进行什么改革。他们还援引你的话来做证,一直相信自己住在天堂里,而且——”她捏紧了拳头说,“这个鬼地方,简直沉闷得要死!”

“得了,就算你的想法是对的。既然如此,你也用不着对这么一个怪可怜巴巴的小镇大发雷霆呀!”

“我对你说过它很沉闷。简直沉闷得要死了!”

“可是别人并不觉得它沉闷呀。像海多克两口子那样的夫妇,日子过得该有多欢畅,什么跳舞呀,还有打纸牌呀——”

“不,他们也觉得怪烦腻透顶的。几乎镇上每个人都是这样。内心空虚,作风恶劣,到处搬嘴弄舌——我恨之入骨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这些玩意儿——在这里,当然咯,是免不了的。就是在波士顿,也是一个样!不管到哪个地方,也都是一个样!唉,你刚才给戈镇找出来的那些毛病,只不过是人类生活的天性,永远都改变不了的呀。”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是在波士顿那样的地方,所有像我卡萝尔这样正直的年轻女人——顺便说一说,我认为自己是清白无辜的——相互之间都可以谈谈心,乐一乐。如今,我在这里——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掉在一个死水坑里——只有你这位了不起的布雷斯纳汉先生来了,才把它搅动了一下!”

“我的天哪,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这儿的‘当地土著’——你姑且不客气地这么称呼他们——一定是非常悲观绝望啦。可是,说来也真怪,他们并没有都去上吊自杀呀。看起来他们好像多少还是在发愤图强呢!”

“那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东西呗。归根到底,人多少总还有一点儿忍耐力吧。你不妨看看那些矿工和囚犯,就得了。”

布雷斯纳汉把车开到明尼玛喜湖南岸,透过倒映在湖中的芦苇,看见了宛如压皱的锡箔一般、正在湖面上闪闪颤动的涟漪,远处岸边郁郁苍苍的树林子,还有银白色的燕麦和深黄色的小麦。他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说:“卡萝尔——大——姐呀,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但你这个人可也很难弄的。我说的意思,明白吗?”

“我明白。”

“嘿,也许你明白,不过,按照愚见——但也并不是太愚不可及——总觉得你喜欢标新立异,自以为与众不同。嗯,你只要知道,有成千上万的妇女,特别是在纽约,她们的说法恰好和你完全合辙,这么一来,你再也不会得意扬扬地把自己看成是独一无二的天才了,你就会去赶浪头,摇旗呐喊,高呼戈镇万岁万万岁,安安稳稳地去过一种既体面而又舒适的家庭生活了。大概有上百万的女孩子,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就想指手画脚,倒过来教她们老奶奶如何如何煮鸡蛋。”

“你的那个土里土气、俗不可耐的比喻,用得可真漂亮呀!我想,你大概是在‘宴会’上和‘董事’会上常常要用的,给你自己卑微的出身夸耀一番吧。”

“哼!也许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反正我不想跟你抬杠了。不过,你也得想一想:你对戈镇的成见太深,所以就不免言过其实了;有些人原来在某些问题上可能很想赞同你的看法,但你却偏偏跟他们闹对立——可是我说,好家伙,整个戈镇绝不可能从头到脚全都错了!”

“不,当然还不至于全都错了,但说不定还是有错吧。现在让我讲一段小故事给你听听。远在人类还处于原始穴居时代,有一个女人向她的配偶诉苦说,她简直觉得样样事情都不满意,她特别讨厌的就是潮湿的洞穴,从她赤身裸腿上跑过去的耗子,披在身上的硬邦邦的兽皮,嘴里吃的半生不熟的禽肉,此外还有她丈夫胡子拉碴的脸孔,终年不断的战争,以及对神祇的顶礼膜拜,要是她不把自己最好的兽爪项链送给祭司,那么,神祇就会把厄运降临到她头上来。可她的男人却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些,不见得有什么坏处吧!’他心里想这么一说,就可以把她的嘴巴给堵住了。现在,你也一定自以为:既然维尔维特汽车公司和它的大老板珀西·布雷斯纳汉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一定是个具有高度文明的地方吧。事实上,真的就是这样吗?我们还不是至今仍然停留在由野蛮过渡到文明的这个阶段吗?我建议不妨以博加特太太为例加以说明,得了,我说,只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继续为维持现状而进行辩护,那么,我们就永远脱离不了刚才所说的这种野蛮状态了。”

“孩子,你真会耍贫嘴呀。不过,我的天哪,我倒很想看看你想设计一种新的什么玩意儿,比方说,开一家工厂,雇上一大拨来自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还有天晓得打哪儿来的赤色分子替你干活去吧!我料你很快就会把自己的那一大套理论扔得精光!当然,我可并不是一个劲儿要为现状辩护。毋庸讳言,现状确实是糟得很!只不过就我这个人来说,头脑还是很开明的。”

于是,他就开始传播他自己的那一套为人之道:喜爱户外活动,做事光明正大,对朋友永远忠诚。这时,卡萝尔就像一个新受圣职的教士一样突然发现:那些保守派只要一超出宗教宣传小册子的范围,即使遭到一个反对崇拜偶像者的攻击,他们既不会浑身发抖,也不会哑口无言,而是恰好相反,他们马上会神气活现地利用一些含糊不清的统计数字来进行反驳了。

布雷斯纳汉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实干家和好朋友,卡萝尔越是拼命跟他拌嘴,反而越是喜欢他。他是一个踌躇满志的总经理,她压根儿不愿让他瞧不起她自己。在他说到所谓“空谈的社会主义者”——尽管这个名词并不是什么崭新的玩意儿——时所露出的那种挖苦嘲笑的神态后面,好像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由得使她产生一种希望,愿意和他那一帮子脑满肠肥、鸿运亨通的经理先生握手言和。布雷斯纳汉问:“你真的愿意跟那些长着火鸡脖子,戴着牛角边框的眼镜,得了腺样增殖症,蓬头散发的傻瓜蛋打交道吗?要知道这些家伙整日价唠叨什么‘条件’不好,可就是从来不肯做一点儿正经事。”卡萝尔回答说:“当然不愿意咯,但——反正都是一个样呗。”布雷斯纳汉又说:“就算你说的那个穴居的女人所找的碴子通通都找对了,我敢说,她最后准定会碰上一个棒小伙子,一个真正的须眉汉子,为她找到一个又舒适又干燥的洞穴,而不是一个什么满腹牢骚、吹毛求疵的激进分子。”卡萝尔只是稍微扭了一下脑袋,压根儿没有表态。

他的那双巨大的手,充满性感的嘴唇,以及毫无拘束的说话声音,仿佛使他的自信心越发增强了。现在,他正如肯尼科特从前一样,使她感到自己既年轻而又温顺。这时,只见他耷拉着脑袋说:“亲爱的卡萝尔,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戈镇了。跟你在一块玩儿,可真是再好都没有啦。是的,你长得的确很标致!赶明儿你上波士顿的时候,我可一定要请你吃午饭。哎哟哟,真见鬼,这会儿我们该往回走了。”不过,卡萝尔还是缄口无言。

卡萝尔到家后对他传播的那一大套煎牛排式的为人之道所作出的唯一答复,就是哭泣着说:“反正都是一个样呗——”

在他动身去华盛顿以前,卡萝尔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

他人走了,但他那目光如炬的神情,好像还映现在眼前。他两眼端详着她的嘴唇、头发和肩膀时的神态,分明使她感到:她自己不仅是贤妻良母,而且还是年轻的女人呢,世界上还是有许许多多的男人,跟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就是那种赞美之情,促使她要好好地去重新认识肯尼科特,她要揭去亲密的外衣,透过最熟悉的现象去发现从没有见到过的新东西。


[1] 德语,意谓:帝国。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