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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早上,弗恩·马林斯冲进屋子来,发出一阵尖厉的声音,对卡萝尔唠唠叨叨说:“下星期二就要开学啦!我在还没有被关进樊笼之前,得再痛痛快快地玩一次。今天下午我们到湖上去野餐。肯尼科特太太,你也一块儿去吧。说不定,肯尼科特大夫也会同意参加吧?赛伊·博加特也要去呢,他还是个小鬼,不过人倒是挺活泼的。”

“我想大夫恐怕去不了,”卡萝尔不慌不忙地说,“他说过今天下午要下乡出诊去。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去呢。”

“那敢情好!还有谁——我们也可以邀请去呢?”

“戴尔太太待人接物可好呢,也许她可以跟你做伴儿。说不定,戴夫也乐意去呢,只要他店里走得开的话。”

“那么埃里克·瓦尔博格,怎么样?我觉得他比镇上这些年轻小伙子要时髦得多。看来你也很喜欢他,是不是?”

这么一来,卡萝尔、弗恩、埃里克、赛伊·博加特,还有戴尔夫妇发起的野餐会,不仅是冠冕堂皇,而且也是非搞不可了。

他们坐上了汽车,径直来到了明尼玛喜湖南岸的白桦树林子。戴夫·戴尔一言一语,一招一式,简直就像是个滑稽小丑。他一会儿汪汪汪学狗叫,一会儿手一扬,大跳快步舞,一会儿戴上了卡萝尔的女式小帽子,一会儿又让一只蚂蚁悄悄地沿着弗恩的脖子根爬去。等到下水游泳的时候——女人们把车窗两侧的帘子放下来,羞答答地在里面更换衣服;男人们就到灌木丛后面去脱衣服,嘴里一直不停地在乱嚷嚷:“谢天谢地,千万不要碰上有毒的野藤上的刺儿。”戴夫不仅一个劲儿向大家泼水,而且还扎猛子,钻到深水里去摸他老婆的脚踝。一经他开了头,不用说,人们也就群起效尤了。埃里克从前看过轻歌舞剧团里的古希腊舞蹈节目,所以他也就刻意模仿,表演了一番。等他们都已坐下来,围着铺在草地上的车毯共进野餐的时候,赛伊早已爬到了树上,往他们头上扔橡子。

但是卡萝尔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哄闹。

她经过了一番梳妆打扮,头发上是向两边分开梳的发型,身上穿一套水手式服装,还系上一个天蓝色大蝴蝶结,下面是亚麻布短裙子和白色帆布鞋,因而显得异常年轻。她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风姿简直跟大学时代一模一样,她的脖子依然光洁晶莹,就是锁骨也不大看得出来。但她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喜悦的心情显露出来。刚才游泳的时候,她对沁人心脾的湖水觉得特别适意,但是一见到赛伊的恶作剧和戴夫的恣意胡闹就很反感。至于埃里克的舞蹈,她倒是非常欣赏;事实上,他也绝不会像赛伊或戴夫那样大煞风景。这会儿她恨不得他能走到自己身边来,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走过来。他的那种轻松活泼的高兴劲儿,显然深受戴尔夫妇喜爱。莫德老是瞅着他,晚饭后大声对他说:“快过来,坐在我身边,你这个嘎小子!”没料到埃里克甘心情愿做一个嘎小子,跑过去坐在莫德身边,而且还乐呵呵地参加了莫德、德夫和赛伊正在玩的一种并不十分高明的游戏,那就是说,大家都拼命要把别人的盘子里的冷切牛舌片给抢过来。卡萝尔一见到这种情景,也就退避三舍了。看来莫德游泳以后好像有点儿头晕。她公然扬言说:“肯尼科特大夫特地为我制定食谱,真是受益无穷。”但是不一会儿,她却又低声贴耳地独个儿对埃里克说她自己特别多愁善感,一听到别人说了一句带刺的话儿就受不了,又说她特别需要认识一些令人愉快的朋友。

而埃里克确实是令人愉快的。

卡萝尔聊以自慰地说:“不管我有多少缺点,但可以肯定说,我从来没有嫉妒心。至于莫德——我的确很喜欢她;她总是那么招人喜爱。但我心里也在纳闷,她似乎有点儿喜欢勾引男人,来博取他们的欢心。她这个有夫之妇跟埃里克在一起闹着玩儿,哦,她两眼盯住埃里克,竟然那样脉脉含情,那样神魂颠倒,而又保持维多利亚时期[1]中产阶级的派头。——真叫人恶心!”

赛伊·博加特仰天躺在一棵巨大的白桦树隆起的树根之间,一面抽烟斗,一面嘲笑弗恩,老实不客气地向她打招呼说:再过一个星期,他又要回到中学去当学生了,她当然就是他的老师,不过他在班上照样要对她挤眉弄眼的。莫德·戴尔撺掇埃里克“陪着她一起到湖边去,观赏一下那些可爱的小鲦鱼”。剩下卡萝尔一人,就只好跟戴夫待在一起。戴夫就拼命讲埃拉·斯托博迪喜欢吃巧克力薄荷糖的令人可笑的事情,无非是叫她乐一乐罢了。哪知道就在这时,卡萝尔却看见莫德·戴尔一手抓住了埃里克的肩膀——恐怕是为了走路不绊跤吧。

“真叫人恶心!”她暗自思忖道。

赛伊·博加特用他那只红彤彤的手掌按住了弗恩那只紧张不安的手,她一下子跳起来,似乎有点儿生气地尖声叫了起来:“快撒手!”哪知道他却在龇牙咧嘴地狞笑,还在来回摆弄自己的烟斗——一个瘦骨嶙峋、其貌不扬、年仅二十岁的小色鬼。

“真叫人恶心!”

莫德和埃里克一走回来,就又各自另找伴儿去了。这时,埃里克就对卡萝尔喃喃低语说:“岸边有一条小船,我们溜走划船去,好吗?”

“那别人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呢?”卡萝尔不免有些担心地问。这时,她看见莫德·戴夫用充满占有欲的泪眼瞅了埃里克一眼。“好极了!我们就走吧!”卡萝尔说。

她得意扬扬地对其他的人大声嚷道:“跟你们各位——再见啦!我们一到了中国,就给你们打电报。”

当卡萝尔看到落日余晖倾泻在灰蒙蒙的湖面上,湖面上又响起了咿啊咿啊的桨声,恍如置身仙境的时候,刚才她心中对赛伊和莫德的恼怒不知怎的便抛到九霄云外了。埃里克好像非常自负地对她频频微笑着。卡萝尔仔细地打量着他——他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衫,没有穿外套。她显然感觉到他身上的各种男性特征,他那平坦的两肋,他那瘦削的双腿,以及他划桨时那种轻松裕如的神情。他们俩在一起谈论图书馆和电影问题。他抿着嘴在哼《马车,从天上下来》[2],她就轻轻地跟着一起哼唱。微风轻拂,吹皱了玛瑙般的湖水,一眼望去,层层涟漪宛如精工细雕的饰有波状花纹的铠甲。微风轻拂,不断给小船送来了凉意。卡萝尔连忙把水手式服装的领子竖起来,别让自己的脖子窝露在外面。

“越来越凉啦。恐怕我们就得往回走啦。”她说。

“这会儿干吗急着要回去呢。说不定他们还在瞎胡闹。我们就贴着湖边划吧。”

“可是你自己也喜欢‘瞎胡闹’呢!刚才莫德跟你不是玩得够痛快的吗?”

“哎哟哟!我不过跟她在岸边一起走走,闲扯什么钓鱼的事儿!”

这时,她心里方才如释重负似的,反而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好友莫德了。“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逗着玩儿罢了!”

“这会儿我倒有了好主意!小船不妨停在这儿,我们就坐在岸边,那儿有一小簇榛树丛,正好给我们挡风呢,我们还可以观看湖上夕照。它就像是一炉熔化了的铅。可惜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我们两个实在不想回去,听他们胡扯淡!”

“那就不用说了,不过——”随后,卡萝尔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了,埃里克却使劲儿把船向岸边划去。砰的一声小船的龙骨撞上了石头。他站在船头的座位上,向她伸出手来。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水波在轻轻荡漾。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跨过旧船舱底的积水,无限信赖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根早已发白了的圆木头上。金黄的薄暮小景,预示着深秋时节已到。菩提树上的枝叶,正在他们周围簌簌发响。

“我真恨不得——才好!这会儿您还觉得冷吗?”他低声耳语地问道。

“有一点儿。”她浑身直颤抖着,但这并不是因为冷。

“我真恨不得我们能蜷缩在那一堆枯树叶里,欣赏黄昏时分的湖上景色。”

“我心里也巴不得这样呢。”听她回答的口气,仿佛有一种默契似的,认为他只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正如诗人们常常说的——肌肤黝黑的湖上女神和农牧之神。”

“不。我再也算不上是什么湖上女神了。我太老啦——埃里克,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变成了一个脸色蜡黄的乡下老太婆?”

“哪儿的话,您呀——比大家都还年轻哩——您的一双眼睛,就跟小姑娘的一模一样。它们是那样——哦,我要说的是,就像您对一切事物都很信任似的。虽然您是那样循循善诱地教导我,说不定我也只不过比您小一两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年龄要比您大得多呢。”

“你比我还小四五岁呢!”

“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您还有那么天真的眼眸,那么娇嫩的脸颊——该死的,不知怎的,我一见到您,真想大喊大叫:瞧您是那样赤手空拳,压根儿没法保护自己啊。可我心里却很想来保护您,可惜您好像又根本用不着我来保护您!”

“难道说我还年轻吗?是真的吗?要说实话,你可不要骗我呀!”她平日里说起话来最严肃不过了,但现下她既然已被这个志趣相投的男人当作一个小姑娘,所以她说话时也就一下子撒起娇来。瞧她那说话时的声调和神态,简直就像个小孩子,噘着嘴巴,又羞答答地扮了一个笑脸。

“是呀,您当然还很年轻!”

“你有这样的看法可真好啊——哦,埃里克!”

“您乐意跟我一块儿玩吗?能常常见面吗?”

“也许可以吧。”

“您真的乐意躺在一堆枯树叶里,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吗?”

“我想还是像现下这样坐着的好!”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哦——埃里克,我们该往回走啦。”

“为什么?”

“这是社会上的礼俗嘛,现下恐怕也来不及给你细讲了!”

“我知道。我们就得往回走啦。不过,像我们刚才这样‘私奔’,您觉得很高兴,是吗?”

“是的。”她泰然自若而又完全率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她最后还是站了起来。

他伸出胳膊去搂住她的腰,显得非常唐突。可她并没有表示反感。她觉得反正无所谓。现下她觉得,他既不是农家出身的裁缝,又不是未来的艺术家,也不是难以解决的社会纠纷,更不是一种危险根源。反正他就是他嘛;至于说到他本人以及他的个性,卡萝尔却不知怎的都感到很满意。现下埃里克跟她靠得这么近,她又一次把他的头看了个清楚,而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把他那脖子的线条,扁平的红腮,鼻子的侧面,还有微微凹下去的太阳穴勾勒得格外鲜明突出。他们俩往小船走去的时候,与其说是一对羞羞答答或是忸怩不安的情侣,倒不如说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埃里克把她托举起来,送到了船头上。

他站在船头的座位上,向她伸出手来。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水波在轻轻荡漾。

他在划船的时候,卡萝尔语重心长地说:“埃里克,你就得好好工作!你应当出人头地。可惜你现下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那你自己就得去争取!参加函授,专门学习绘画课程,这些课程本身也许不会有多大价值,但毕竟可以教会你画画!”

一回到野餐的那个地方,她就发觉天色已黑,这么说来,他们两人走开的时间是够长了。

“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她心里正在纳闷。

大家都跟他们两人开玩笑,而且显得有些不耐烦:“喂,你们到底躲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一对谈得那么投机,真是没法说了!”弄得埃里克和卡萝尔都很尴尬,本想回敬他们几句,但是话儿一到嘴边,不知怎的又给缩回去了。在回家路上,卡萝尔一直觉得很不自在。有一回,赛伊居然也大胆放肆,对她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就是那个赛伊,从前在汽车间阁楼上偷看过她的小阿飞,现下竟然认为她是跟他一块儿胡作非为的同伙——尽管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高兴,真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但她心里知道,肯尼科特只要一看她的脸色,管保猜得出缘于她的这次“奇遇”。

她进屋时的神态,好像显得既尴尬,但又很不服气似的。

她的丈夫正迷迷糊糊地在灯下打盹儿,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冲着她说:“喂,怎么样,玩得痛快吗?”

她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只是瞅了她一眼,毫无嗔怪之意。他开始给自己的手表上好弦,就打着呵欠,说出了他的那句口头禅:“哪——哦——该上床睡觉去了。”

事情就算这样糊弄过去了。但她心里也并不觉得高兴,恐怕反而还有点失望呢。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