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博加特太太就急匆匆跑来串门了。瞧她那副神气,活像是一只老母鸡,正在四处细心啄寻面包屑似的。她满脸堆笑,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虚情假意。
“听我的小子赛伊说,昨儿个你们去野餐,玩得可有劲儿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哦,真有意思。我在游泳的时候还跟赛伊比过高低呢。可他一下子把我甩得远远的。哦,他的身体真棒!”
“可怜的孩子,他也想去打仗,简直快想疯了呢,可还是走不了。听说,那个埃里克·瓦尔博格也去野餐了,是吗?”
“是的,不错。”
“依我看,他这个后生真的长得很漂亮,他们还说他很聪明呢。大概你也喜欢他吧?”
“看来他还是非常有礼貌呢。”
“听我的小子赛伊说,你和埃里克还一块儿划船去。哎哟哟,想必一定很惬意吧?”
“那倒也是,只可惜我怎么也没法叫瓦尔博格先生开口说一句话。本来我想向他打听一下,希克斯先生给我丈夫做的那套便服现下做得怎么样了。哪知道他只管自个儿唱歌,不过,在湖上划划船,唱唱歌,当然很惬意。这些完全出于淳朴感情,令人感到多么快活!可恨镇上的人并不想举办像野餐会那样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而是一味喜欢嚼舌根,搬弄是非,博加特太太,你觉得是吗?”
“是的……是的。”
博加特太太一下子愣住了,几乎答不上话来。她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无边帽子,她那邋里邋遢的样子,简直没法用言语来形容。卡萝尔轻蔑地瞪了她一眼,心想:不管她耍弄什么鬼花招,都随时予以回击。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死老太婆又开始来探她的口风了。“今后您还打算多搞几次野餐会吗?”卡萝尔马上回敬说,“这个我可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呢!哦……好像休在哭了。我得上去看看他。”
可是一上楼,她突然想起那天她跟埃里克一起从铁路道轨那里走回镇上,恰好被博加特太太看见。她一想到这里,浑身就打了个寒噤,心里不免感到惴惴不安。
两天以后,她在芳华俱乐部那里跟莫德·戴尔和久恩尼塔·海多克促膝谈心。这时,她觉得好像大家都在瞅着她,可又有点儿拿不准;不过,偶尔碰上她心里充满无限力量的时候,也就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现在她完全可以起来反抗镇上的人一味窥探别人私事的那种陋习,因为她已然得到了——哪怕模模糊糊的,但还是值得起来反抗——的某种重要力量。
为了热切地要求离家出走,就得明确:一是从何处出逃,二是逃往何方。卡萝尔虽然知道她自己巴不得离开戈镇、大街以及跟它有关的一切东西,可就是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现下她好歹有了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既不是埃里克·瓦尔博格,也不是对埃里克的爱。她一直暗自深信,她并没有爱上埃里克,只不过是“喜欢他,指望他能有点儿出息”罢了。可是,她从埃里克身上毕竟发现了她所渴望已久的青春,同时知道青春也在热情召唤她。在她心中梦寐以求的,并不是埃里克,而是无处不在的——比如说,在教室里、在画室里、在办公室,以及在反对现时社会秩序的集会上……所洋溢着的那种欢乐的青春。但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欢乐的青春,却是跟埃里克何等相似呀。
她想了整整一个星期,就有那么多的事情——高尚而又有益的事情——要向他尽情倾诉。她开始承认:只要他不在自己身边,她就觉得很孤单,心中不免有点儿害怕。
野餐会过后才一个星期,卡萝尔在浸礼会的晚餐会上又看到了埃里克。她是跟肯尼科特和贝西舅妈一起去的,那天晚餐安排在教堂的地下室里,餐桌都是用叉形支架搭成,桌面上铺了一层油布。埃里克正在帮着默特尔·卡斯一起斟咖啡,再由女招待给来宾端过去。今天,教友们身上那种虔诚的神情早已一扫而光。孩子们在桌子下面使劲翻筋斗,教堂长老皮尔逊牧师冲着女宾们大声招呼道:“各位大姐,琼斯教友在哪儿?今儿个晚上他恁地还没有来呀?……哦,快叫佩里大姐给你一个盘子,让他们给你多盛一点儿牡蛎饼!”
看来埃里克也忙活得很欢。他跟着默特尔一起哈哈大笑,趁她在斟咖啡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肘。那些女招待走过来端咖啡的时候,他好像开玩笑似的向她们深深一鞠躬。默特尔一见到他如此滑稽古怪,不由得完全为之倾倒。但在那些太太中间,就数卡萝尔仪态最大方,正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仔细观察默特尔,简直越看越恨她,不过转念一想,觉得又犯不着为这区区小事生气。“瞧那个乡下姑娘就像个泥塑木雕的,我干吗要跟她争风吃醋呢!”但她到头来还是怒气难消。她也很讨厌埃里克,幸灾乐祸地看他如何笨头笨脑大献殷勤——用她的话来说,那就是“丑态百出”。他简直可以说热情过了头,就像一个俄国舞星那样去奉承巴结皮尔逊牧师,结果反而招来了一阵冷笑,叫卡萝尔看了既感到痛快,又着实替他难过。后来,埃里克拼命想同时跟三个姑娘搭讪,一不小心却把杯子掉在地上,居然像娘儿们那样大惊失色,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只见那三个姑娘显得非常轻蔑,偷偷地互换了一下眼色,卡萝尔不知怎的又很同情他,更不用说为他心疼。
起初,她真有点儿恨他,后来一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好像老是在想博得人们的青睐,不觉又感到他确实很可怜。她发现这跟自己不久前的判断显然大有出入。在野餐会上,她以为莫德·戴尔跟埃里克搞得简直太热火,暗中咒骂道:“唉,这些太太真可恶,没羞没臊的,拼命勾引小伙子。”可在这次晚餐会上,莫德自告奋勇当了女招待,穿梭一般来回忙着给来宾端蛋糕,而且对那些老太太也特别和蔼可亲,但是见了埃里克,却根本没有理睬。轮到她自己进晚餐的时候,居然还跑过来跟肯尼科特夫妇坐在一起。平日里人们总认为莫德这个女人风流韵事真不少,但此时此刻卡萝尔却亲眼看到她并没有跟镇上的小白脸说上一句话,而是净找那个老实巴交的肯尼科特攀谈,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卡萝尔回过头来想再看埃里克一眼,却发现博加特太太瞪着两眼盯住了她。她一想到这一下给那个喜欢偷看别人秘密的博加特太太抓住了把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啊,我在干什么呀?难道说我爱上了埃里克?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妻子吗?难道这就是我吗?我心中殷殷为念的是青春,并不是他——我认为,我可不能因为渴望青春再来——而破坏自己的生活。我非得马上断念,越快越好!”
她在回家路上对肯尼科特说:“威尔,我想出门几天。你乐意也到芝加哥去逛逛吗?”
“那儿的天气现下还很热呢。大城市只有冬天才好玩。你干吗要去那儿?”
“我想去看看那里的人。松松脑子。我也要找一点儿刺激呢。”
“你也要找刺激吗?”他和颜悦色地说,“哪一个给你出的点子呀?大概是从一本描写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阔太太的蠢小说书里,你学来了‘刺激’这个词儿的。什么刺激不刺激!说正经的,别开玩笑,我实在是工作脱不开身。”
“那么,我就自己一个人走,好吗?”
“嗯——你知道,问题当然不是在于钱,而是休该怎么办?”
“交给贝西舅妈,反正只有几天时间。”
“扔下孩子不管,我可不赞成。交给舅妈他们,我不放心。”
“这么说来,你就是不赞成——”
“我老实跟你说:我认为最好等大战结束以后再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来一次长途旅行。所以说,我不赞成你现下就出门旅行去。”
就这么着,肯尼科特把她一下子推给了埃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