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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前,卡萝尔一连打了五六个电话,方才知道弗恩早已躲进了明尼玛喜大旅馆。于是,卡萝尔就急急忙忙赶去,尽管街上的人都对她侧目相视,可她却竭力不让自己露出胆怯的样子来。那个旅馆的账房冷冰冰地说,据他“猜想”马林斯小姐大概是住在楼上三十七号房间,叫卡萝尔不妨自己去找找看。她就顺着散发出一股股霉味的走廊一路找去,看到两边墙壁上,都贴着印上鲜红的雏菊和暗绿的玫瑰花饰的糊墙纸,被水泼过的地方还留下一摊摊泛白的污斑,铺在走廊里的红黄相间的草席早已走破了,一排排松木板房门,只是漆上了薄薄的一层蓝色。那个号码的房间她怎么也找不到。走廊的尽头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她不得不用手去摸房门上的铝制号码。有一回,一个门里发出男人的声音:“是哪一个?你要干什么呀?”让她吓了一大跳,拔脚就跑。最后,她总算把那个房间找到了。她伫立在房门口,侧耳倾听,仿佛从房里传来了一阵呜咽声。直到她第三次敲门的时候,方才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惊呼:“是谁呀?走开!”

卡萝尔怀着对戈镇深恶痛绝的心情,把房门推开了。

昨天她看见弗恩·马林斯还穿着长筒靴,苏格兰呢裙子,淡黄色毛线衣,显得十分轻盈而又充满了自信心。如今,她横倒在床铺上,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淡紫色布外套,一双破破烂烂的低跟便鞋,一副惹人可怜的弱女子的样子,脸上还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来。她简直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卡萝尔看到她蓬头散发,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哭得就像核桃似的。

“我冤枉呀!我冤枉呀!”她一看到卡萝尔就禁不住嚷了起来。当卡萝尔去亲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并用头巾给她揩擦前额的时候,她嘴里还在一个劲儿鸣冤叫屈。随后,她稍微安静了一些,这时卡萝尔就把那个房间扫视了一遍——它好比是殷勤好客的大街上的神圣殿堂,又是外地旅客的下榻之处,不用说,更是肯尼科特的朋友杰克逊·埃尔德的摇钱树。房间里散发出旧床单、破地毯和污浊的烟气味。那张摇摇欲坠的床铺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床垫子,床垫子里面到处都是硬疙瘩;跟沙土颜色差不多的墙壁上,既有手指乱画的一道道凹痕,也有用凿子凿过的一个个圆孔;在每一个角落里面,每一件东西下面,都积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埃和雪茄烟灰;洗脸台台面略微倾斜着,上面摆着一个裂了口的矮胖水壶;那张独一无二的椅子,椅子靠背笔直,油漆早早剥落殆尽,显得寒碜极了。可是房间里不知怎的还有一只金碧辉煌的镌刻着玫瑰花纹的大痰盂。

卡萝尔根本无意追问弗恩的事,可弗恩还是一定要讲给她听。

弗恩说,那天她去参加舞会,说实话,大家并不十分欢迎赛伊的,但为了不要错过十分难得的跳舞机会,同时也可以暂时躲避一下,不去听博加特太太那没完没了的说教,特别是一开学教了好几个星期课,精神上很紧张,需要轻松一下,所以弗恩对他也就百般迁就了。赛伊也一口答应绝不胡闹的,在路上表现得果然不错。舞会上有几个是从戈镇来的工人,更多的是年轻的农民子弟。后来有五六个醉鬼吵吵嚷嚷闯了进来。他们聚居在灌木丛生的洼地里,处于社会底层,有的靠种土豆过日子,也有的正如人们所怀疑的是以盗窃为主。那时候,理发师德尔·斯纳弗林一面使劲拉着小提琴,一面大声嚷叫,提醒舞伴变换舞步和舞姿。大家就这样根据理发师德尔·斯纳弗林发出的符咒,跳起了古老的方阵舞,死劲儿搂紧自己怀里的舞伴,转圈的转圈,跳的跳,蹦的蹦,闹的闹,笑的笑,乒乒乓乓地直跳得谷仓的地板震天响。就在这时候,赛伊一连两次从别人口袋里取出酒瓶偷喝了几口。他在谷仓最远角落里的饲料箱上的一大堆外套里乱找什么东西,弗恩是亲眼看到的。不料,过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一个庄稼人在大声叫喊,说他的那瓶酒给人偷走了。弗恩责备赛伊说,准是他偷了别人的酒,可是他却哧哧地傻笑着说:“哦,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这会儿我就给送回去。”当时,他死乞白赖非要她喝一口不可,而且还扬言说,她要是不喝,那瓶酒他就不送回去。

“我仅仅用嘴唇皮沾了一点儿,就把那瓶酒交给他。”说到这里,她呜的一声哭了起来。稍后,她就从床铺上坐了起来,两眼瞪着卡萝尔问,“从前你喝过酒没有?”

“我喝过的,不过次数极少。这会儿我真恨不得喝上一口呢!此地这种冠冕堂皇的假正经,实在把我气坏了!”

弗恩听了这话,禁不住破涕为笑了。“我也巴不得喝一口呢!记得我这辈子好像只喝过三四次酒,顶多不超过五次吧。不过,但愿不要再一次碰上就像博加特娘儿俩那样的活宝。唉,说实话,那瓶酒——多可怕的烈性威士忌——我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要是甜酒的话,我倒是很爱喝的。那时,我觉得真开心。那座谷仓简直就像一个舞台——高大的椽木,黑洞洞的分隔开的牛栏;白铁皮灯笼下光影摇曳不定,尽头有一架神秘的机器,那是一台切草机。我跟那些年轻貌美的农民子弟一块跳舞实在有劲儿;他们不仅身体健壮,心眼儿也好,而且头脑还聪明得出奇呢。可是回头一看赛伊那副德行,我心里不由得又凉了半截。所以,我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从那个畜生那里喝过两滴滴。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仅仅心里想喝一点儿酒,上帝马上就来惩罚我呢?”

“亲爱的弗恩呀,我想,惩罚你的大概是博加特太太这个凶神恶煞,也就是大街这个凶神恶煞!但是,所有一切大智大勇的人都已起来进行反抗……尽管这个凶神恶煞要把我们通通宰了不可。”

那时,弗恩又一次跟那个年轻的农民子弟在一块跳舞,不一会儿又跟一个在大学里攻读农科的年轻姑娘说说谈谈,早就把赛伊忘得一干二净了。赛伊显然没有把那瓶酒归还人家。弗恩看到赛伊摇摇晃晃向她走来。他还不失时机见了女孩子就做出种种令人作呕的丑态来,一会儿又大跳特跳快步舞。她好说歹说,才算说服了赛伊跟她一起回家去。他就跟在她后面,一面哧哧地傻笑,一面还在乱跳什么快步舞。可是他一走出了谷仓大门,就跟她亲了嘴……

“从前我常常这样想,要是在舞会上让男士们跟你亲吻一下,该是多好玩!……”

但她一心在琢磨着,说什么也得先把他弄回家去,免得他动起武来跟人打架,所以对他跟她亲嘴的事好像就毫不在意了。多亏有一个庄稼人帮她一起把马车套好,这时横倒在车座上的赛伊早已鼾声大作了。谁知道马车还没有上路,他突然又醒过来了。一路上,他不是在呼噜呼噜地睡大觉,就是动手动脚拼命想跟她亲热。

“我的体力不用说比他差得多。我一面在驾车,一面还要设法尽量跟他离得远远的——而坐的又是一辆东摇西晃的破马车!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一个年轻姑娘,不如说很像一个打杂的女用人,不,我想,大概是我心里太害怕,所以当时曾经有过什么感想,也就说不上来了。四下里一片漆黑,真吓人。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在回家的路上了。不过,说起来可也真不易。我不时跳下车来,去查看路标,而路上又是一片泥泞。我想划根火柴借个光,就只好从赛伊口袋里去拿火柴,这么一来他也跟着我下车,哪知道他从马车的踏级上掉进泥坑里,爬了起来以后还是一个劲儿跟我胡搅蛮缠。我简直害怕极了。我不由得动手打了他,而且打得真够呛。我一脚跳上车,就开走了,让他在马车后面拼命追赶,听到他在哇啦哇啦地哭着,活像一个小娃娃,怪可怜的,只好让他重新登上马车,可是一到了车上,他还不死心,马上又想——可是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还是把他捎回家啦。一直送到门廊,博加特太太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唉,说起来也真可笑!博加特太太一见了我,就跟我说话,真是没完没了。可是赛伊嘴里仍然在大口大口地吐白沫,我心里却老在揣摩着,‘这会儿我还得把车子送还马车行,真不知道车行掌柜睡了没有?’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把车子送还了马车行,不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房里。哪知道我给房门上了锁,博加特太太还在房门外面唠唠叨叨没个完。原来她一直伫立在那儿破口大骂我,说了许许多多不堪入耳的话,一面死劲儿乱拧门把手,直拧得门把手嘎嘎作响。这时候,我听得见赛伊还在后面院子里乱嚷嚷,显然是在呕吐。我觉得不管是哪一个男人,我这辈子说什么也不想嫁人了。哪知道,到了今天——

“她干脆就把我赶走了。整整一个早上,我说的话她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听的只是赛伊一面之词。我想,这会儿他大概不再头痛了吧。恐怕是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就认为:这事前前后后真算得上是个天大的玩笑呢。我想,这会儿他正在镇上到处大吹大擂,夸耀他的‘凯旋’。你是了解我的——哦,是的,你不是真的了解我吗?我真的躲得远远的!可是,我真不敢设想我还有什么脸儿回学校去。人们都说,我们乡村小镇上孩子们都能受到良好教育,可是,我委实不敢相信这会儿我自己躺在这里,就像刚才这样向你哭诉一番。当然咯,我更不敢相信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

“唉,说来也真怪:昨天晚上我把衣服一脱下来,发现给烂泥全弄脏了,那是一套很漂亮的衣服,我心里可喜欢呢,不消说,为了它,我还大哭了一场。好吧,反正就不提它了!可是,我回头又发现自己的白色长筒丝袜不知怎的也全给扯破了,我心里纳闷,真不知道是我下车去察看路标被荆棘扎破了的,还是我跟赛伊搏斗时被他的手指甲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