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萨姆·克拉克现任戈镇中学董事会会长。他听了卡萝尔所讲的弗恩的事以后,似乎深表同情,连坐在旁边的克拉克太太也低声嘀咕着说:“唉,实在太倒霉了。”卡萝尔正要把话说下去,冷不防被克拉克太太给打断了:“亲爱的卡萝尔呀,你对那些‘虔诚’的人说话不要太刻薄啦。咱们镇上有许多真心诚意遵守教规的基督徒,说真的,他们都是宽宏大量的,比方说,钱普·佩里夫妇就是那样。”
“是的,我知道。可惜像这样一心支持教会的好人,在各个教会里已然够多的了。”
卡萝尔话音刚落,克拉克太太又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姑娘呀,她讲的全是实话,当然咯,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萨姆也在咕噜咕噜地说:“是啊,当然咯,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只怪马林斯小姐年纪太轻,粗心大意呗。咱们镇上除了博加特大娘以外,人人都知道赛伊是个啥东西。马林斯小姐会跟他一块儿去的,你们说,她傻不傻呀?”
“可她毕竟还不至于坏到理应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吧?”
“当然还不至于,不过——”萨姆尽量不表示更为肯定的意见,所以就一味追问那些既令人神往而又令人厌恶的具体细节,“博加特大娘不是骂了她整整一个早上,是吗?是揪住衣领把她赶了出去,嗯?大娘简直就像是一只疯狗。”
“说得不错,你是深知她底细的,她实在太恶毒了。”
“是呀,可她的恶毒劲儿还不是她的拿手好戏呢。她会闯进咱们店里,满脸堆笑,装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样子来,叫咱们店里的小伙计拿这个,拿那个,忙上一个多钟头,她就这样来回挑挑拣拣,结果只买了六颗小钉子。记得有一回——”
“萨姆!”卡萝尔急不可待地说,“你可一定要给弗恩撑撑腰才好!博加特太太来这儿找你,有没有提出具体指控呢?”
“哦,我想恐怕她是提出了。”
“可是贵校董事会总不至于全按她的意见办事吧?”
“依我看,恐怕多少还得听听吧。”
“但你们总要说一说弗恩是蒙受不白之冤吧?”
“就我个人来说,我将竭尽全力帮弗恩的忙,可是董事会里的那些人,想必你是了解的。先说说齐特雷尔牧师,要知道他教会里的事情大约一半是由博加特大姐主持的,当然他就得替她说话了;再说埃兹拉·斯托博迪,他身为银行老板,不得不竭力强调道德和贞洁。卡丽呀,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们就得承认才行。现在我心里怕只怕校董会里十之八九都会反对她。你不要认为赛伊说一句话我们就都信以为真,不,他哪怕是指着一大堆《圣经》赌咒发誓,我们也都不会相信的。可是,现在外面流言蜚语有那么多,我想,马林斯小姐恐怕就没法带领我们的篮球队到外地去进行校际比赛啦!”
“也许不见得吧。难道说别人就不可以去吗?”
“哼,当初我们之所以聘请她,为的就是让她去干这样的差使呀。”萨姆说话时语气显得很固执。
“你可知道,这不仅仅是个就业、受聘或解聘的问题,实际上你们硬是要把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撵走,使她身上背着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污点,让天底下所有像博加特娘儿俩那样的人恣意坑害她,是不是?只要你们把她一解聘,不用说后果就是这样。”
萨姆顿时如坐针毡一般,看了他老婆一眼,搔了一下后脑勺,又叹了一口气,依然哑口无言。
“你不乐意在校董会上替她申辩吗?万一失败了,你乐不乐意和其他跟你看法相同的人在一起,递上一份代表少数人意见的报告书?”
“碰上这种情况,什么报告书都用不着送了。照我们这儿的董事会章程规定,只要把最后决定一宣布就得了,管它在会上是不是全体一致同意通过的。”
“我的天哪,这算是什么章程!分明是毁了一个女孩子的前程嘛!这还能算是什么校董会章程!萨姆!你应该站出来,支持弗恩,要是他们非解聘她,你敢不敢大吵大闹要退出校董会呢?”
他没有料到会碰上如此复杂棘手而又难以捉摸的问题,心里不免十分恼火,所以颇有怨气地说:“那敢情好,我一定尽力而为,但我觉得要等董事会开会时再说。”
随后,卡萝尔又去找督学乔治·埃德温·莫特教授,埃兹拉·斯托博迪,牧师齐特雷尔先生,以及其他的校董事先生,所得到的答复不外乎是:“我一定尽力而为。”或是心照不宣说:“当然咯,博加特大娘这个人,你和我都是了解的。”
事后她仔细回想起来,齐特雷尔牧师的下面这几句话想必就是针对她本人说的:“不过,咱们镇上某些头面人物恣意放纵的事,实在也太多了,可是,谁造了孽,谁就要受到惩罚,不是死亡——至少要被解雇。”她仿佛觉得这位牧师说话时乜着眼直瞅她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次日早上不到八点钟,卡萝尔早就来到了明尼玛喜大旅馆。弗恩真恨不得到学校去,当面看看别人的窃笑。可是她毕竟太软弱,哪有胆量去。卡萝尔一整天读书报给她听,尽量叫她放心,而且表示深信,校董会将会作出公正的决定的。可是到了晚上,她却不那么信心十足了,因为她在电影院里听到高杰林太太对豪兰太太大声嚷道:“也许她的的确确是一身清白的,我想她大不了也就是这样呗;不过,要是她在舞会上——正像大伙儿所说的那样——确实喝了满满一瓶威士忌,那她可能早就记不得自己是不是白璧无瑕了!嘻,嘻,嘻!”这时坐在前面的莫德·戴尔也扭过头来,插话说:“可不是,这事我早就说过啦。我并不是存心要捉弄人,可你们注意过她跟男人们眉来眼去的那副德行没有?”
“真不知道他们多咱把我送上绞刑架?”卡萝尔心里正在琢磨着。
肯尼科特夫妇俩在回家路上被纳特·希克斯拦住了。卡萝尔一见到他装出他和她两人之间好像有过什么默契的样子,就非常讨厌他。看来他很想向她眨眨眼,可又不敢太放肆了,只见他咯咯地笑着说:“你们二位觉得马林斯这个女人怎么样?我虽然还够不上是个道学先生,不过,我认为应该请一些知书知礼的女人到我们的学校里来当老师。我在外面是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的,你们想知道吗?他们都说,这位马林斯小姐不管她后来会干出什么鬼名堂来,她是随身带上两夸脱[2]威士忌赶舞会去的,赛伊还没有喝上几口,她早已喝得烂醉如泥了!那个小娘儿们——原来是个大酒桶!哈,哈,哈!”
“你胡扯淡!我才不信呢。”肯尼科特咕哝着说。
卡萝尔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把拉走了。
她看见埃里克深更半夜独自一个人从门前走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真恨不得能听到他用尖酸泼辣的字眼儿痛骂戈镇。她从肯尼科特嘴里只是听到那么平淡无味的两句话:“本来嘛,人人都爱听富于刺激性的丑事,可他们也说不上有什么恶意吧。”
她上楼睡觉去的时候,暗自思忖:校董会那些董事先生态度确实傲慢极了。
星期二下午,她方才知道校董会已在上午十点钟开过会,决定“接受弗恩·马林斯小姐的辞职请求”。这个消息是萨姆·克拉克在电话里告诉卡萝尔的。他说:“我们并没有对她提出任何指控。我们只是建议她自动辞职。劳你大驾去一趟旅馆,叫她写一份辞呈,好吗?反正她的辞职我们早已接受了。我好歹说服了校董会,把这件事儿顺利解决了,真高兴。这还得多谢多谢你呢。”
“可是,难道你不懂得镇上的人会把这看成是她的罪证吗?”
“可我们——什么指控——都没有——对她提出呀!”从萨姆的话音里显然听得出有点儿不耐烦了。
当天晚上,弗恩就离开了戈镇。
卡萝尔送她上了火车。她们这两个年轻的女人,从默默无言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间挤了过去。周围的人们都瞪着眼睛直瞅她们,卡萝尔本想回敬他们一下,但在那些调皮捣蛋的顽童和鼓出牛泡眼的粗汉子面前,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弗恩低着头不敢看人,她没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虽然她眼里一点儿泪水都没有,但卡萝尔却感到她的手臂在瑟瑟发抖。弗恩紧紧抓住卡萝尔的手,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就磕磕绊绊地攀上了车厢。
卡萝尔记得迈尔斯·伯恩斯塔姆也是坐这一趟火车走的。要是有一天她自己也在这里告别戈镇离去,真不知道车站上会有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
回家的路上,她正好走在两个外地人的后面。
其中有一个外地人哧哧地傻笑着说:“你看见刚才上火车的那个漂亮的小妞儿吗?我说,就是头上戴着黑色小帽的那个小姑娘?实在太迷人啦!我是头天到这里的,打算转车到奥吉巴韦—福尔斯去。她的事情人们都给我念叨过了。好像她是个女教师,当然咯,她花起钱来哗啦哗啦就像淌水一样,我的老天哪,而且还非常傲慢,机警,爱卖弄风骚!是啊,她和几个小娘儿们买了整整一箱威士忌来寻欢作乐,有一天晚上,她们这些年轻小闺女不知怎的找不到漂亮小伙子,只好拉来了好几个比她们年纪小得多的男娃娃,他们男男女女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闹腾得就像大都会里灯红酒绿的闹市区一样,然后一块儿去赶一个乌七八糟的舞会,而且人们还这样说——”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看来不像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工人,倒像是一个精明的推销员或是一家之主。大概他发现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就赶紧压低声音,但还是继续讲下去,讲得另外的那个人不时发出沙哑的笑声。
卡萝尔一拐弯,就往一条小街走去。
她从赛伊·博加特家门口走过。他正在兴高采烈地向一拨人吹嘘他的一些丰功伟绩呢。听他讲的这一拨人中,包括纳特·希克斯·德尔·斯纳弗林,酒吧间侍者伯特·泰比和讼棍A.坦尼森·奥赫恩。他们虽然都是成年人,年纪远比赛伊大,但还是把他看成忘年之交,撺掇他继续讲下去。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她接到了弗恩的一封来信,里面就有这么两段话。
……这件事儿我家里的人当然根本不相信,但他们认为我自己必定也有一些差错,所以把我训斥了一顿——实际上就是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叫我受不了,只好住到兼供膳食的寄宿舍去了。这件事想必那些教师职业介绍所早已知道了,有一回我去求职的时候,有个男人几乎当着我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又到另一家职业介绍所去,谁知道那个女的负责人对我的态度简直狠得要命。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自己心情很不舒畅。说不定很快就会结婚的,有一个人正在追求我,可惜他傻呵呵的,时常弄得我啼笑皆非。
亲爱的肯尼科特太太,唯有你一个人方才相信我的话。我想他们是存心跟我开这么一个大玩笑的。我实在头脑太简单了,自己还在逞英雄,觉得那天晚上能赶着马车回镇,而且跟赛伊又是河水不犯井水,真了不起!我甚至还指望戈镇的人对我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我说,仅仅是在五个月以前,我还在大学的时候,人们常常交口称誉,说我的体育运动就是倍儿棒呢。
[1] 原文为“pup”,意指“小狗”“小狼”,在美国俚语中,亦指“学生”(即pupil之略称),作者故意让博加特太太乱用一气,造成了混淆视听的效果,越发增添了幽默气氛。
[2] 美国干量或液量单位,两夸脱约合一点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