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天下才子必读书 - 金圣叹选批 >
- 卷八 西汉文
答苏武书
李陵
相其笔墨之际，真是盖世英杰之士，身被至痛，唧之甚深，一旦更不能自含忍，于是开喉放声，平吐一场。看其段段精神，笔笔飞舞，除少卿自己，实乃更无余人可以代笔。昔人或疑其伪作，此大非也。
子卿足下¹：
勤宜令德²，策名清时³，荣问休畅⁴，幸甚，幸甚！（先劳子卿，毕。）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⁵，能不依依⁶！昔者不遗⁷，远辱还答⁸，慰诲勤勤⁹，有逾骨肉。陵虽不敏¹⁰，能不慨然！（次谢遗书，半。）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¹¹。韦構毳幕¹²，以御风雨；膻肉酪浆¹³，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¹⁴，边土惨裂¹⁵，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¹⁶，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¹⁷，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次写自初降至今日，最况之惨。）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¹⁸，妻子无事，并为鲸鲵¹⁹。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人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城。伤已！令先君之嗣²⁰，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次写无数冤毒在心）。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²¹。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²²，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²³，辄复苟活²⁴。（次明不自引决之故。）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人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²⁵！（次写忽忽之状，非人所得解为。）
嗟呼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²⁶，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自此以下，重叙战败降胡之事，段段精神。）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²⁷，出征绝域²⁸，（少卒。）五将失道²⁹，陵独遇战。（失援。）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³⁰，人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³¹，当新羁之马³²。（写得何等精神！）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³³，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³⁴。（特作此飞舞之笔。）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³⁵，既不相如³⁶，步马之势，又甚悬绝³⁷。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³⁸，决命争首³⁹。（写得何等精神！）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⁴⁰。（段段特作此飞舞之笔。）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⁴¹。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⁴²。（写得何等精神！）而贼臣教之⁴³，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叙败，皆是飞舞之笔。）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⁴⁴。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⁴⁵？（引高帝，正是自写，精神之极。）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⁴⁶。然陵不死。罪也。（随手曲折。）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最精神之笔。）宁有背君亲，捐妻子⁴⁷，而反为利者乎⁴⁸？（最精神之笔。）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⁴⁹，灭名不如报德也。（写得何等精神！）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⁵⁰，曹沫不死三败之辱⁵¹，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⁵²，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⁵³。（写得何等精神！）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⁵⁴？（随手曲折。）昔萧、樊囚挚⁵⁵，（萧何，樊哙。）韩、彭殖醢⁵⁶，（韩信、彭越。）晁错受戮⁵⁷，周、魏见事⁵⁸；（周勃、魏其。）其余佐命立功之士⁵⁹，贾谊、亚夫之徒⁶⁰，皆信命世之才⁶¹，抱将相之具⁶²。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⁶³，谁不为之痛心哉！（笔笔
作之舞之势。）陵先将军⁶⁴，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的⁶⁵，刭身绝域之表⁶⁶。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上泛举诸臣，此又忽入李广，笔笔作飞舞之势。）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⁶⁷，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⁶⁸，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⁶⁹。丁年奉使⁷⁰，皓首而归⁷¹，老母终堂，生妻去帷⁷²。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随手曲折。）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⁷³？（随手曲折。）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⁷⁴，受千乘之赏⁷⁵。（随手曲折。）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⁷⁶，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⁷⁷。（又另添二语。）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此又忽入子卿自己，笔笔作飞舞之势。）且汉厚诛陵以不死⁷⁸，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⁷⁹。（何等精神！）陵虽孤恩，汉亦负德⁸⁰。（八字，何等精神！）昔人有言：“虽忠不烈⁸¹，视死如归。”陵诚能安⁸²，而主岂复能眷眷乎⁸³？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⁸⁴，还向北阙⁸⁵，做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何等精神！笔笔飞舞而起。）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⁸⁶，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⁸⁷。（何等精神！）幸谢故人⁸⁸，勉事圣君。（故人，谓在朝诸臣，如任立政、霍光、上官桀等。）足下胤子无恙⁸⁹，勿以为念，（武在匈奴，娶胡妇，生子，名通国。）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⁹⁰。（望后书也。）李陵顿首。
【注释】
¹子郷：苏武的字。
²勤宣令德：努力发扬美德。
³策名：古代士人出任，要把自己的姓名登记在官府的简策上，叫做策名。这里是“为官”的意思。清时：政治清明之世。指汉昭帝时。
⁴荣问：即荣闻，美名声。问，通“闻”。休畅：美善顺畅。
⁵望风：想望风采，从远处瞻望其人。
⁶依依：恋恋不舍的样子。
⁷遗：弃。
⁸远辱还答：承蒙您遥远地给我回信。
⁹慰诲勤勤：安慰教诲殷切诚恳。
¹⁰不敏：不才，自谦之词。
¹¹异类：旧时对少数民族的蔑称。
¹²韦辚（gōu沟）：皮袖套。毳（cuì翠）幕：毡帐。
¹³膻（chān扇）：羊臊味。酪浆：牲畜的乳汁。
¹⁴玄冰：厚冰。因冰厚，色似玄，故叫玄冰。
¹⁵惨裂：指土地因极寒干燥面裂开。
¹⁶塞外：指长城以外。
¹⁷胡笳：胡人吹奏的管乐器。汉时流行于塞外和西域一带的少数民族问。
¹⁸临年：垂老之年。
¹⁹觫鲵（ní尼）：谓身被诛戮者。
²⁰嗣：后代。
²¹孤负：即辜负。区区：诚挚的样子。
²²顾：但是。于我已矣：对于我恩义已绝了。
²³攘臂：捋袖伸臂，表示发怒。
²⁴辄：即、就。
²⁵忉怛（dāodá刀达）：哀伤。
²⁶仓卒：同“仓猝”，急遽。
²⁷先帝：指汉武帝。
²⁸绝域：极远的地方。当时指匈奴。
²⁹失道：迷失道路。
³⁰天汉：犹大汉，这是对汉王朝的美称。天汉之外，即在汉王朝统治区以外，言出师之远。
³¹策：鞭策，犹言指挥。
³²新羁之马：刚套上马络头的马，不驯顺。以此比喻匈奴士卒的桀骜凶悍。
³³枭帅：勇将。
³⁴难堪：难以胜任。
³⁵客主之形：指李陵和匈奴双方的形势。
³⁶相如：犹相当。
³⁷悬绝：相差极远。
³⁸扶乘：支持。
³⁹争首：争先。
⁴⁰干戈：指兵器。
⁴¹饮血：血泪入口，犹如饮泣。
⁴²引还：退回。
⁴³贼臣：指李陵的军侯管敢因受罚，亡入匈奴。当匈奴与李陵战至塞，恐汉有伏兵，欲退兵。管敢说汉无伏兵，因此匈奴大举进兵，俘虏了李陵。
⁴⁴平城：县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东。汉高祖为讨伐与匈奴勾结的韩王信，至平城，被围七日，用陈平计始得免。
⁴⁵岂易为力哉：难道容易出力挽回败局吗？
⁴⁶苟：随便。
⁴⁷捐：弃。
⁴⁸反为利者乎：反而认为对自己有好处的人吗？
⁴⁹虚死：白白地死。
⁵⁰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当吴王夫差攻破越国，范蠡没有因越王退保会稽而殉职，而是随越王勾践去吴臣服于吴王，后用计灭了吴国。此言李陵欲像范蠡一样。
⁵¹曹沫：春秋时鲁国勇士，鲁庄公时为鲁将，与齐三战三败，使鲁国失去不少土地。后随鲁庄公与齐桓公盟于柯时，曹沫执匕首挟持齐桓公，索还了鲁国的失地。
⁵²图：意料。
⁵³椎（chuí垂）：捶击。
⁵⁴云尔乎：这样说吧。
⁵⁵萧、樊囚挚：事指相国萧何曾劝汉高祖开放上林苑禁地，让百姓耕种，因而被捕入狱。樊哙因被人诬告与吕后结党，谋杀赵王如意（戚夫人子）为高祖逮捕。囚禁：拘禁。
⁵⁶葅醯（zǔhǎi租海）：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⁵⁷晁错受戮：事指晁错主张削藩，以巩固中央王朝。吴王刘濞纠集七个诸侯国，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汉景帝听了袁盎之谮，杀了晁错。
⁵⁸周、魏见辜：事指周勃被人诬告谋反，被捕入狱，后得薄太后援救，才被释。魏其侯窦婴，因救灌夫，得罪丞相田蚡，被杀。
⁵⁹佐命：指帝王的辅佐之臣。
⁶⁰贾谊：西汉政论家和文学家。二十岁时就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参加朝廷议事，对答详尽，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文帝破格重用他为太中大夫。他提出许多改革政治的建议，遭到周勃、灌婴等人的反对和攻击，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抑郁而死。亚夫：即周亚夫，西汉名将，官至太尉、丞相。因与梁孝王有隙，孝王每朝，常言其短。亚夫谢病免相，后因其子私买御物，被捕入狱，绝食而死。
⁶¹命世：著名于当世。
⁶²具：才能。
⁶³遐举：指功业。一说远行，亦可通。
⁶⁴先将军：指李陵的已故祖父李广。量帝、武帝时他任陇西和右北平等郡守，匈奴不敢犯边，并称他为“飞将军”。他先后与匈奴七十余战，屡有战功，但未封侯。后随大将军卫青征讨匈奴，因行军迷路，受责自杀。
⁶⁵贵臣：指大将军卫青。
⁶⁶刭：用刀割脖子。表：外。
⁶⁷单车之使：一辆车子的使者，极言随从之少。
⁶⁸不遇：言不得志。
⁶⁹朔北：北方，指匈奴地域。
⁷⁰丁年：丁壮之年。
⁷¹皓首：白头。
⁷²去帷：指改嫁。
⁷³天下之主：指天子。此指汉昭帝。
⁷⁴茅土之荐：指受封为王侯。古时天子分封诸侯时，用五色土建成社祭的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坛上一色土，用茅包之，称为茅土，给受封者在封国内立社。
⁷⁵千乘：指千乘之国，即诸侯国。
⁷⁶典属国：掌管少数民族事务的官，秩二千石。
⁷⁷廊庙宰：指朝廷高官。廓庙：廊，殿四周的廊。庙，太庙。都是古代帝王和大臣用以议论政事的地方，故后称朝廷为廊庙。宰：辅佐国君统治国家的最高官吏。
⁷⁸以不死：因不能死节。
⁷⁹顾：回想。
⁸⁰汉亦负德：指诛杀陵母。
⁸¹烈：壮烈。指死节。
⁸²诚能安：如果确实能安于死事。
⁸³眷眷：依恋、怀念。
⁸⁴稽颡（sǒng嗓）：下拜时以额触地，表示极度悲痛。这里表示请罪。
⁸⁵北阙：古代官殿北面的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的地方。这里指代朝廷。
⁸⁶殊：断绝。
⁸⁷辞：告别。
⁸⁸幸：希望。
⁸⁹胤（yìn印）子：嗣子。胤：后代。
⁹⁰德音：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