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伐匈奴书

字数:1517

主父偃

不作曲折，一往疏畅，中间又细细指画如画，此岂东京以来所有？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¹，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大笔对插，凌空而起，诵之，早自使人慨然。）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一承。）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又一承。看他下笔，如此起，如此落，何亢爽也²。）

《司马法》曰³：“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谏武帝好战，却连引“忘战”句。古人笔力雄大，不为拘拘，如此。）天下既平，天子大恺⁴，春蒐秋狝⁵，诸侯春振旅⁶，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言只是“不忘”而已，非轻用之也。）且夫怒者逆德也⁷，（妙！）兵者凶器也，（妙！）争者末节也⁸。（妙！平平三句，一句妙似一句。）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⁹。（重，难也。）夫务战胜，穷武事者¹⁰，未有不悔者也。（只提出一“悔”字。汉武末年，遂早为此一字提破。看他笔笔空行，转又转得快，煞又煞得快。）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¹¹，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¹²。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更不切论，只引秦事。）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廓之居，委积之守¹³，迁徙鸟举¹⁴，难得而制也。（论绝！）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论绝！）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论绝！）胜必弃之，非民父母也。靡敝中国¹⁵，快心匈奴，非完计也。”（论绝！）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¹⁶，不生五谷，（写出好笑。）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写出好笑。）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¹⁷？其势不可也。（带叙带论，最好
笔势。）又使天下蜚刍挽粟¹⁸，起于黄、腥、琅琊负海之郡¹⁹，转输北河²⁰，率三十钟而致一石²¹。（写出好笑。）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写出好笑。岂惟好笑。真是可恨可痛！）盖天下始畔秦也²²。（只用一句煞住，最好笔势。）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击之²³。（再引汉事。）御史成谏曰：“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景²⁴，（三喻各自入妙，不图一句中入三喻，妙，妙！）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秦皇不悔，高帝悔之，煞住上文。下再总论。）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此段总论伐匈奴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²⁵，非完事也²⁶。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²⁷，禽兽畜之，不比为人。（此段总论匈奴之不足伐。参差拉杂，却最条畅，真好笔势。）夫不上观虞、夏、股、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²⁸，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之所疾苦也。（结一篇已毕。下别出余论。）且夫兵久则变生，（此句料外。）事苦则虑易²⁹。（此句料中。）乃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而有离心，（承“虑易”句。）将吏相疑而外市³⁰，（承“变生”句。）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也³¹，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³²。（又独承“变生”句，极言以动之。）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注释】

¹切谏：直言劝规。
²亢爽：高旷开朗。
³《司马法》：古兵书名。
⁴恺：安乐。
⁵蒐（sōu搜）：春天打猎。狝（xiǎn洗）：秋天打猎。
⁶振旅：整顿部队。
⁷逆德：非柔顺之德。
⁸末节：小节、小事。
⁹重：难。
¹⁰穷武事者：犹好战的人。
¹¹任：任凭、凭借。
¹²齐：相等。
¹³委积：积聚、储备。
¹⁴举：飞。
¹⁵靡敝：败坏、凋敝。
¹⁶泽卤：地低洼而多盐碱。
¹⁷兵革：犹军备。
¹⁸蜚：通“飞”。刍：喂牲口的草。蜚刍：犹言飞速运到牲草。挽粟：车船运裁粮食。
¹⁹黄：县名。古莱子国。故城在今山东黄县东南二十五里。塍：县名，故城在今山东文登县西。琅琊：郡名，治所琅琊，在今山东诸城县一带。负海：背依海。
²⁰北河：河名。黄河由甘肃省流向河套，至阴山南麓，分为南北二河，北边的称北河。
²¹率：大概。钟：六斛四斗为一钟。三十钟致一石：是指运输遥远，计道路所费，需一百九十二斛，才能运一石桹至北河。
²²畔：通“叛”。
²³代谷：地名。在今山西繁峙县及旧崞县一带。
²⁴搏景：击人之阴影，言不可得。景：通“影”。
²⁵甘心：快意。
²⁶完事：周密完美的事。
²⁷程督：考核视察。
²⁸循：遵循。近世之失：指秦始皇和汉高祖对匈奴的失策。
²⁹虑易：指思虑变易失常。
³⁰外市：勾通外人。
³¹尉佗：即赵佗，秦真定（今河北正定县）人。秦二世时为南海龙川令。南海尉任嚣死，他行南海尉事。秦灭，自立为南越武王。汉高祖称帝，遗陆贾立佗为南越王。吕后时，尉佗自尊为南越武帝。章邯：秦二世时官少府，曾率骊山徒破陈胜、项梁起义军，在钜鹿之战时，为项羽所败，投降，封为雍王。汉高祖还定三秦时，被打败自杀。
³²效：征验。

上谏吴王书报孙会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