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茶餐厅
许多文化圈和学术界里的朋友总是抱怨香港的咖啡馆文化不茂盛,找不到一家又舒服又能坐得久的咖啡馆。不错,Starbucks和Pacific coffee已经开得满街都是,而独立自主的上楼小咖啡店也越来越多,但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当然也有人说茶餐厅才是最地道的香港文化,然后又拿出鸳鸯来说故事,什么东西文化的交融碰撞云云。
我懂那些朋友说的是什么。很多年前去维也纳的时候,正好住在传奇性的Cafe Hawelka楼上,于是每晚也装模作样地去那里读书写字,直至凌晨三点店家打烊。这是家典型的欧陆“文学咖啡馆”,阴暗破旧十分smoky,但墙上贴满了正在城中上演的各种文艺节目宣传海报,还钉着许多讲座与论坛的通告。有人喝酒聊天,有人下棋,还有人像我一样正在看书看报看杂志。看什么杂志?就是店里提供的杂志啰,全是书评、时事和文艺刊物。在这种地方你不可能看见时尚潮流杂志,哪怕是Vogue和Elle。
这种咖啡馆能聚人。不同学派的知识分子去不同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明星。老一辈的文人会为了结识心中的偶像诗人,刻意去一家他老待在那里思考聊天见朋友的店,然后写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连同自己青涩的习作,托老堂倌传递过去。运气好的话,偶像或许会招呼你过去一坐。不少文学巨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发掘出来的,所以我在Cafe Hawelka呆了一个礼拜,好让自己摸一摸边。
装潢考究的香港咖啡店的确多了,但就是没有这种“文学咖啡馆”,光看他们供应什么书报,即可思过半矣。我们的茶餐厅好吃好喝的地道东西不是没有,但咖啡真是不能喝,绝大多数都是滚了一天又酸又苦的汁液,环境就是更加不堪,鼠蚁横行,蟑螂就在墙上爬。
偏偏从前旺角女人街有家茶餐厅很不可思议地成了一小部分文化人常去的地方,叫做“银河”,我戏称之为“哲学家茶餐厅”。首次邂逅是十多年前念研究院的时候,当年我在附近一家民办书院教夜校哲学班,课后总是一群师友不舍地在此继续抽烟辩论亚里士多德《论灵魂》的奥义,或者新儒家的分期问题。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常一个人去那里闲坐看书,老板不赶人,又有头大猫在脚边散步,挺好。
旺角大概是全香港书局密度最高的地方,而但凡我等书虫都有个习惯,就是喜欢逛完书店后第一时间找个地方检阅刚刚到手的猎物。所以很自然地,我每回逛完书店提着几个袋子都会到“银河”去翻书,平静一下兴奋的心情。光是这种地利,中环少数一两家很文化的咖啡店就比不上了。怪的是,我渐渐发现有这个习惯的不只是我,原来很多圈里人都爱去“银河”,并且都是猎书完毕之后来此小憩。有一回碰到个搞摄影的老友,过去翻弄他的书袋,其中大半是哲学书,我随口就说了一句:“哇!这里是真‘哲学家茶餐厅’。”他笑一笑,似乎很明白我的意思。
最后一次去“银河”,老板告诉我常来的还有媒体名人刘天赐,我中大哲学系的前辈学长,每次也是抱着一大堆书来这里慢慢看。我始终没在“银河”遇到赐官,因为后来它关门了,你知道最近经济好了,铺租贵了。其实“银河”和其他旺角茶餐厅一样,地方不干净,厕所地面很滑,咖啡不好喝。为什么我们这一小撮人总是要去那里,在收音机里激昂的跑马节目声中看书,就是个永远的谜了。
2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