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
一月二十八日
将近六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甚至要怀疑十月三十一日发的信你是否收到。上月二十日左右,几乎想打电报:如今跟以往更是不同,除了你们两人以外,又多了一个娃娃增加我们的忧虑。大人怎么样呢?孩子怎么样呢?是不是有谁闹病了?……毕竟你妈妈会体贴,说你长期的沉默恐怕不仅为了忙,主要还是心绪。对啦,她一定猜准了。你生活方面思想方面的烦恼,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内容,总还想象得出一个大概。总而言之,以你的气质,任何环境都不会使你快乐的。你自己也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对人生多放弃一些理想;理想只能在你的艺术领域中去追求,那当然也永远追求不到,至少能逐渐接近,并且学术方面的苦闷也不致损害我们的心理健康。即使在排遣不开的时候,也希望你的心绪不要太影响家庭生活。归根到底,你现在不是单身汉,而是负着三口之家的责任。用老话来说,你和弥拉要相依为命。外面的不如意事固然无法避免,家庭的小风波总还可以由自己掌握。客观的困难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加上主观的困难呢?当然这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但自己总该竭尽所能的做去。处处克制些,冷静些,多些宽恕,少些苛求,多想自己的缺点,多想别人的长处。生活——尤其夫妇生活——之难,在于同弹琴一样,要时时刻刻警惕,才能不出乱子,或少出乱子。总要存着风雨同舟的思想,求一个和睦相处相忍相让的局面,挨过人生这个艰难困苦的关。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愿望。能同艺术家做伴而日子过得和平顺适的女子,古往今来都寥寥无几。千句并一句,尽量缩小一个我字,也许是解除烦闷、减少纠纷的唯一的秘诀。久久得不到你们俩的信,我们总要担心你们俩的感情,当然也担心你们俩的健康,但对你们的感情更关切,因为你们找不到一个医生来治这种病,而且这是骨肉之间出于本能的忧虑。就算你把恶劣的心情瞒着也没用。我们不但同样焦急,还因为不知底细而胡乱猜测,急这个,急那个,弄得寝食不安。假如以上劝告你认为毫无根据,那更证明长期的沉默,会引起我们焦急到什么程度。你也不能忘记,你爸爸所以在这些事情上经常和你唠叨,因为他是过来人,不愿意上一代犯的错误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我和你说这一类的话永远抱着自责的沉痛的心情的!
父母在书房(一九六四年)
从你南美回来以后,九个多月中的演出,我们一无所知;弥拉提到一言半语又叫我们摸不着头脑。那个时期到目前为止的演出表,可不可以补一份来?(以前已经提过好几回了!)在你只要花半小时翻翻记事本,抄一抄。这种惠而不费的,一举手之劳的事能给我们多少喜悦,恐怕你还不能完全体会。还有你在艺术上的摸索、进展、困难、心得、自己的感受、经验、外界的反应,我们都想知道而近来知道得太少了。——萧邦的《练习曲》是否仍排作日课?巴赫练得怎样了?一九六四年练出了哪些新作品?你过的日子变化多,事情多,即或心情不快,单是提供一些艺术方面的流水账,也不愁没有写信的材料;不比我的工作和生活,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同十年以前谈不上有何分别。
说到我断断续续的小毛病,不必絮烦,只要不躺在床上打断工作,就很高兴了。睡眠老是很坏,脑子停不下来,说不上是神经衰弱还是什么。幸而妈妈身体健旺,样样都能照顾。我脑子一年不如一年,不用说每天七八百字的译文苦不堪言,要换二三道稿子,便是给你写信也非常吃力。只怕身体再坏下去,变为真正的老弱残兵。眼前还是能整天整年——除了闹病——的干,除了翻书,同时也做些研究工作,多亏巴黎不断有材料寄来。最苦的是我不会休息,睡时脑子停不下来,醒时更停不住了。失眠的主要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你公寓的室内的照片盼望了四年,终于弥拉寄来了几张,高兴得很。孩子的照片,妈妈不知翻来覆去,拿出拿进,看过多少遍了。她母性之强,你是知道的。伦敦必有中文录音带出售,不妨买来让孩子在摇篮里就开始听起来。
一月二十九日(妈)
提起笔来真不知千言万语何从说起!你这样长时期的不给我们信,真不知我们思念你的痛苦,爸爸晚上的辗转不能入睡,大一半也在你身上,我们因为想你想得厉害,反怕提到你,可是我们的内心一样焦虑;我常常半夜惊醒,百感交集,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就可以说明父母思念儿子的心情。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体会得到。这半年来幸而弥拉有信来,还有凌霄可爱的照片,给了我们不少安慰,我真是万分的感谢她。你的行动多少还知道一鳞半爪,弥拉还很有趣的描写孩子的喜怒,我们真是从心底里欢喜。孩子越长越漂亮,朋友们看了,都说鼻子面型像你,额角眼睛有些像他母亲,如今快六个月了,恐怕又变了样,望多拍些照,经常寄来,让我们枯寂的生活中,多一些光彩,多一些温暖。
二月二十日
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exile[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exile的感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exile的痛苦升华到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自己说到处都是outcast[逐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tyrant[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tyrant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屈辱]和misery[辛酸],能够resign[心平气和,隐忍]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萧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作品第二十五号]以后的作品付的是什么代价呢?
(……)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所谓between lines[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的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
二月二十日(妈)
亲爱的聪、弥拉:接到你们来信前三四天,我梦见了你们,我暗忖不久该有你的信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我们来说真是大大的收获。我常有预感,屡次都应验。凌霄的照片真是太美了,一次比一次好看。我托萧伯母寄来一种不用贴照相角的日本货照相簿,专放孩子的照片。凌霄坐在沙发上听你弹琴的一张暂时放在我房内五斗柜上,另外一张(下面有中国画的)放在床头小桌上,我不时可满怀高兴的看着他!我们虽然离得那么远,可是我会譬解,很达观。(……)
凌霄已过了六个月,该会格格的笑出声了,会咿咿哑哑的逗人乐了,我们何尝不望着他做梦呢!我打的毛衣恐怕太小,早已不能穿了吧,说来惭愧,我真不知如何表示我做祖母的心意!
此信我本想要爸爸翻成英文让弥拉高兴一下。我的外文,看是没有问题,弥拉每次来信,我总要反复看几遍,可以说是完全理解她的。可惜我不会动笔,有时很想叫爸爸翻译,无奈爸爸他太忙,我也不愿浪费他的时间,所以你一定要为我做这件事,耐心的讲给弥拉听,我才高兴。婆婆(爸爸的乳母)你不会忘记吧!你小时候,她抱着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臂半年多不能动。她今年七十八岁,还相当健,最近知道你有了孩子,特意赶来看了凌霄的照片,欢喜得尽笑。她说孩子像你,还再三叫我问你和弥拉好。祖姑母年迈孤独,每逢星期日来我家玩,你们的信她都能看,她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呢!今年过冬一点不冷,我们都没有伤风,爸爸除了埋头工作,难得出门,偶尔我陪他逛逛古玩市场。
五月十六日夜—二十一日深夜
香港的长途电话给我们的兴奋,简直没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妈妈魂不守舍,吃饭做事都有些飘飘然,好像在做梦;我也根本定不下心来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妈妈告诉我说她梦见你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你奶,你睡着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这话说过以后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梦!萧伯母[71]的信又使我们兴奋了大半日,她把你过港二十三小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写下来了,连你点的上海菜都一样一样报了出来,多有意思。信、照片,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今天看到你打电话前夜的人,这才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你!(我不是说你声音有些变了吗?过后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电话的次数最少,经过电话机变质以后的你的声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来长途电话,当时也觉得你声音异样。)看你五月三日晚刚下飞机的神态,知道你尽管风尘仆仆,身心照样健康,我们快慰之至。你能练出不怕紧张的神经,吃得起劳苦的身体,能应付二十世纪演奏家的生活,归根到底也是得天独厚。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越来越神经脆弱,一点儿小事就会使我们紧张得没有办法。一方面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面是多少年安静的生活越发叫我们没法适应天旋地转的现代tempo[节奏]。
五月十六日夜
世上巧事真多:五月四日刚刚你来过电话,下楼就收到另外两张唱片:Schubert Sonatas[《舒伯特奏鸣曲集》],Scarlatti Sonatas[《斯卡拉蒂奏鸣曲集》]。至此为止,你新出的唱片都收齐了,只缺少全部的副本,弥拉信中说起由船上寄,大概即指double copies[副本];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不用木匣子,仍用硬纸包装,那又要像两年前贝多芬唱片一样变成坏烧饼了,因为船上要走两个半月,而且堆在其他邮包中,往往会压得不成其为唱片。
至于唱片的成绩,从Bach,Handel,Scarlatti[巴赫,韩德尔,斯卡拉蒂]听来,你弹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的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赏你的touch[触键],说是像bubble[水泡,水珠](我们说是像珍珠,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Chromatic Fantasy[《半音阶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认不得了。你说Scarlatti[斯卡拉蒂]的创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确如此。Schubert[舒伯特]过去只熟悉他的Lieder[歌曲],不知道他后期的Sonata[奏鸣曲]有这种境界。我翻出你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来信上说的一大段话,才对作品有一个初步的领会。关于他的Sonata,恐怕至今西方的学者还意见不一,有的始终认为不能列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括Tovey[托维],则认为了不起。前几年杰老师来信,说他在布鲁塞尔与你相见,曾竭力劝你不要把这些Sonata放入节目,想来他也以为群众不大能接受。你说timeless and boundless[超越时空,不受时空限制],确实有此境界。总的说来,你的唱片总是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句法]正如你的breathing[呼吸],无论在Mazurka[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
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五月二十七日
新西兰来信[72]今日中午收到。(……)你谈到中国民族能“化”的特点,以及其他关于艺术方面的感想,我都彻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来常对妈妈说: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我最早爱上中国画,也是在二十一二岁在巴黎罗浮宫钻研西洋画的时候开始的。这些问题以后再和你长谈。妙的是你每次这一类的议论都和我的不谋而合,信中有些话就像是我写的。不知是你从小受的影响太深了呢,还是你我二人中国人的根一样深?大概这个根是主要原因。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六月十四日
这一回一天两场的演出,我很替你担心,好姆妈说你事后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马上就过去?到伦敦后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时一样?那么重的节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莱斯勒偶记》]都相当别扭,最容易使手指疲劳;每次听见国内弹琴的人坏了手,都暗暗为你发愁。当然主要是方法问题,但过度疲劳也有关系,望千万注意!你从新西兰最后阶段起,前后紧张了一星期,回家后可曾完全松下来,恢复正常?可惜你的神经质也太像我们了!看书兴奋了睡不好,听音乐兴奋了睡不好,想着一星半点的事也睡不着……简直跟你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愿你每年暑期都能彻底relax[放松,休憩],下月去德国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要太逞强,过了四十五岁样样要走下坡路:最要紧及早留些余地,精力、体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细水长流!孩子,千万记住这话:你干的这一行最伤人,做父母的时时刻刻挂念你的健康——不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健康!你在立身处世方面能够洁身自爱,我们完全放心;在节约精力、护养神经方面也要能自爱才好!
(……)
此外,你这一回最大的收获恐怕还是在感情方面,和我们三次通话,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两次电话中你没有叫我,大概你太紧张,当然不是争规矩,而是少听见一声“爸爸”好像大有损失。妈妈听你每次叫她,才高兴呢!好姆妈和好好爹爹[73]那份慈母般的爱护与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乡怀国的饥渴。昨天同时收到他们俩的长信,妈妈一面念信一面止不住流泪。这样的热情、激动,真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有这样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从下午六时起到晚上九时,心里就想着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报告,知道你大概的节目),你有这样的亲长(十多年来天舅舅一直关心你,好姆妈五月底以前的几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湿了,你知道天舅舅从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够幸福了。他们把你四十多小时的生活行动描写得详详细细,自从你一九五三年离家以后,你的实际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知道得这么多的。他们的信,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团聚一回。可是孩子,你回英后可曾去信向他们道谢?当然他们会原谅你忙乱,也不计较礼数,只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紧,却绝对不能杳无消息。人家给了你那么多,怎么能不回报一星半点呢?何况你只消抽出半小时的时间写几行字,人家就够快慰了!刘抗和陈人浩伯伯处唱片一定要送,张数不拘,也是心意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办,否则一出门,一拖就是几个月。(……)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取“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并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六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根据中国的习惯,孩子的命名常常都有一套方式,我们一经选择两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后,例如“凌霄”(“聪”是单名),就得保留其中一个字,时常是一个动词或形容词,作为下一个孩子的名字的一部分。譬如说,我们给凌霄命名时已经决定他的弟弟叫凌云,假如是个妹妹,则叫“凌波”,凌波的意思是“凌于水上”,在中国的神话之中,也有一个出于水中的仙子,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或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一般,你一定知道Botticelli[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是吗?可是并没有严格规定,两个字中的哪一个要保留下来作为家中其他孩子的名字,我们可以用第一字,也可以用第二个字,然而,我们既已为我们的孙儿、孙女选定“凌”字命名(敏将来的孩子也会用“凌”字排,凌什么,凌什么,你明白吗),那么“凌霄”的小名用“霄”字就比用“凌”字更合乎逻辑。假如你将来生个女孩子,就用“波”作为小名,“凌”是兄弟姐妹共用的名字。就这样,我们很容易分辨两个用同一个字作为名字的人,是否是出自同一个家庭。你会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这倒是真的,但是怎么说呢?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对别的民族来说,或多或少都是很玄妙的,你也许会问我取单名的孩子如聪、敏,我们又怎么办?哎!这两个字是同义词,但两者之间,有很明显的区别。“聪”的意思是“听觉灵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强”“灵活”,两个字放在一起“聪敏”,就是常见的词,用以说智慧、灵敏,即“clever”的意思,我希望,好孩子,念了这一段,你不会把我当做个老冬烘才好!
聪一定跟你提起过,他在一个月之内跟我们通过三次电话,是多么高兴的事,每次我们都谈二十分钟!你可以想象得到妈妈听到聪的声音时,是怎样强忍住眼泪的。你现在自己当妈妈了,一定更可以体会到做母亲的对流浪在外已经八年的孩子的爱,是多么深切!聪一定也告诉你,他在香港演奏时,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对他照拂得如何无微不至,她们几乎是看着他出世的,聪叫她们两位“好好姆妈”,她们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她们从五月五日起给我们写了这些感情洋溢的信,我们看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美更伟大的了,可惜我没有时间把她们的信翻译几段给你看,信中详细描绘了她们做了什么菜给聪吃,又怎么样在演奏会前后悉心的照顾聪。这次演奏会可真叫人气闷。(同一个晚上演奏两场,岂不是疯了?幸亏这种傻事他永远不会再干。没有什么比想起这件事更令我们不快了!)
六月十四日(妈)
亲爱的聪、弥拉:五月四日到现在,我的心情始终激动得无法平静。这期间好姆妈与我们之间不知来往了多少信,她为了要我们快乐,知道我们热切期待着你的消息,情愿牺牲了睡眠的时间,把你两次逗留香港的行动,不厌其烦的把生活细节都告诉我们(譬如说:六月四日下午我们通话,原来你满身肥皂,在浴缸里跟我们讲话,怪不得你说:“明天再谈了,我要穿衣服。”我们满以为你要穿礼服过海,准备上台!我们为之大笑。还有你两口三口的吃掉一只粽子,很有滋味的样子),满足了做父母的贪得无厌的欲望,使我们真的感觉到和你生活在一起。这是多么伟大的深厚的友情!我们衷心感激,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们一生中所能交往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忠诚老实,处处帮助我们的,总算下来,我们受之于人的大大超过了我们给人的,虽然难免内疚,毕竟也引以自傲。你在各地奔波,只要一碰到我们的知己好友,非但热诚的招待你,还百般的爱护你,好姆妈就是最显著的一个,她来信说,她“对你的热爱是无法形容的”,她爱你的造诣,更爱你的品德。这次在港演出,都是她的关系,给你介绍沈:一个品质高尚难能可贵的知友。为你样样安排得谨密周详,无微不至,代替了我们应做的事,而且比我们做得更好。你真要当她母亲一般看待,这种至情至意,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哪里找得到呢!好好爹爹也有信来,他与往年一样充满了热情,因为你说还常记得他,使他更喜欢得如醉若狂,都在字里行间奔放出来,怎不令人兴奋!我一面流泪一面看他们的信,是欢乐、是辛酸,我无法抑制我的感情。
弥拉最近又寄来了好几张凌霄的照片,孩子一天一天都在变,他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他的面相有时很像你,有时不十分像,似乎舅家的气息多起来了,眼睛像弥拉的成分多,你看对不对?
九月十二日夜
最近正在看卓别林的自传(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极了,也凄凉极了。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万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无论是碑帖、字画、小骨董、种月季,尽管不时花费一些精神时间,却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虚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
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随波逐流,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二三岁)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对我是个新发现: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Cola[可口可乐]呢?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那个阶段呢?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〇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中秋后二日
今年敏和她相继回校以后,三五天茫茫然若有所失,心头一片寂寞,比前几年更难受。大概心情更进入老境了,小蓉这孩子天真朴实,整日嘻嘻哈哈,二十四岁只像十五十六岁,可爱之极。只是如此无邪的性格,在任何时代都不合时宜,看了叫人sad[悲哀]!
九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在阅读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这本书很精彩,不论以美学观点来说或从人生目标来说都内容翔实,发人深省。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在内。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挨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匮缺。也许聪在遗传上深受影响,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一般。卓别林的书,在我的内心勾起无尽忧思,一个人到了相当年纪,阅读好书之余,对人事自然会兴起万端感慨,你看过这本书吗?假如还没有,我郑重的推荐给你,这本书虽然很叫人伤感,但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九月二十三日(妈)
亲爱的聪,弥拉:凌霄生日的照片收到了,给了我们不知多少欢喜,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我们虽远隔万里,可是也跟着你们一起生活,让我们多些幻想、梦境。恐怕孩子已开始学步,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你说他整天笑,多好玩!但是寄来的照片,笑的不多,给孩子照相,笑的镜头不易捉住。以后再寄时,遇到表情十足的,一定要放大,而且要重复几份,马伯伯他们不知要了多少回,可我们又不肯割爱,真叫为难。今天寄你的几张我们的照片,假期里发个狠,不管好坏,让你们看看比没有好。
凌霄的保姆走了,弥拉怎么忙得过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说不出的内疚。希望能早日找个新保姆,否则长期下来,我担心弥拉会吃不消的。你看怎么办呢?有没有临时工可找,至少粗活可以分去一部分。有空多写信来,我们太孤独了,需要孩子的温暖!
十月四日
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〇至一九五四年间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〇年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象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好的一个)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已;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太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象。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十一月二十六日(妈)
前几天爸爸才有过信给你,本来不需要我马上动笔,可是有些心事已经考虑了几个月,但等你回伦敦商量。今年六月底爸爸工作时头脑发热,空洞好似一张白纸,觉得再硬撑下去有危险了,自动停止。八月初恢复工作,到九月底忽然眼睛发花,每分钟都有云雾在眼前飘动,不得不又放下工作。你知道爸爸是闲不住的人,要他不做事并且不能看书,真是难上又难,此次自动停止,我深深体会到问题严重。经过眼科医生检查,眼睛本身除了水晶体浑浊,无其他毛病,还是脑力视力用得太多,疲劳过度所致,但无什么特效药可治,只有彻底休息,不用目力,长期休养。现在一面休息,一面服中药,着重肝肾两补,把整个身体的健康恢复起来,据说慢慢可能复原的。爸爸近年来体弱多病,像机器一样,各部分生锈不灵活,需要大大整修。可是爸爸为了将来生计,前途茫茫,不免焦急。专业作家不像大学教授,有固定薪金,体弱或年迈时可享受退职退休待遇,他只能活一天做一天,为此不容易安心养病。回想今年五月初与你通话时,你再三问我要不要多汇些钱,我再三说不用,你已经为我们花费了不少,同时满以为爸爸这副老骨头还能工作,生活不成问题。谁料事隔数月,忽然大有变化,真叫人生什么事都不能单凭主观愿望。除了健康衰退,生产又少又慢之外,稿酬办法又有改变,版税只在初版时拿一次,再版稿酬全部取消,总的说来,不及过去的三分之一。爸爸以前每年可译二十万字,最近一年来只有十万字光景,要依靠稿费过活,的确很难。即使眼睛不出毛病,即使稿费维持老标准,因为体力脑力衰退而减产,收入也大受影响。何况现在各方面都有了问题。我们一九五八年以来的生活,都是靠当时在平明出版的书归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时多得了一笔稿费,陆续贴补的。目前积存无几,更使我忧虑。故上月底爸爸排开重重顾虑,向中央做了汇报。本月下旬接“人文”来信,说经各方领导商榷后,今后决定由“人文”按月津贴固定生活费一百二十元。领导对爸爸如此关怀照顾,不用说我们都十分感激。不过事实上我们的房租五十五元,加上水电、电话、煤气以及工资已经要花到九十余元,吃用还不在内,如今又加上一笔长期的医药费。当然我们不愿意把这副重担加在你身上,你终年在外奔波,成家立业全靠千辛万苦的劳动得来,有了孩子,开支更大。怎么忍心再要你为父母多开几次音乐会呢?再说,暂时我们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手头的积存尚可逐月贴补。但若你能分去一部分,我们自己贴补的钱就好多拖一个时期。但我们对你的经济情况不了解,决不能,也不愿意,给你定什么具体的数目。希望你冷静的思考一下,不要单从感情出发,按照你的实际能力,每月酌汇多少(我看至多也不要超过“人文”的数字)。若有困难,再少些也行。只要我们少量的积存可以支持得更久一些,而且也可以作为应付万一的准备金,我们也就放心了!人老了,总不能不想到意外之事。孩子,你深知你父母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肯在这方面开口的。这种矛盾的心理,想必你很理解。同时我们自己也想法节省用途,不过省了这样又多了那样(例如最近药费忽然增加),实在解决不了多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