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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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日晚

二月二十八日来信[49]直花了十七天才到,真奇怪。来信谈及几点,兹分别就我的看法说明如下:

一、资本主义国家与我们尚未建立外交关系(便是英国与我们,虽互派代办,关系仍很微妙),向例双方文化艺术使节来往,都是由本国的民间团体出面相互邀请的。比国直接向波兰学校提出,在国际惯例上也是相当突兀的。因为你不是波兰人,而你去他国演出,究竟要由本国政府同意。去年春天法国有文化团体来沪,其中一位代表来看过我,我曾与他谈及你去法演出问题,应由他们以法中友协一类的名义,向我们对外文协或音协等提出。便是来看我的那位代表所隶属的来华文化团,也是由我们对外文协以民间团体名义请他们,而非由政府出面的。便是五六年冬法国前总理富尔来访问,也是应我国人民外交协会之邀。故文化部回示使馆的话,完全正确。你不妨向杰老师说明情况,最好由杰老师私人告诉比国,请他们以民间文艺团体名义,写信给中国对外文协或音协。

傅敏一九五六年考入外交学院,成为父母与傅聪在北京时的联络员

二、新民主主义国家的情形当然不同,他们是可以向当地我们的使馆提出的。倘提了几次无回音,你不妨向他们说:“也许贵国的驻华使馆可以向我们外交部提出。”我觉得以你的地位这样答复人家,不至于犯什么错误。当然你也应同时说明,这是你个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还得由他们自己考虑。这一段话你也不妨告诉杰老师,倘由杰老师方便时对保、南等国的音乐团体说明,比你自己说明更妥当。

三、苏联乐队来华访问,约你合作一事,值得仔细考虑。第一,这一下跟着他们跑,要费很多时间;中央是否允许你从头至尾和他们到处演出,临时仍会有变化。倘若回来好几个月,而只有极少时间是和苏联乐队合作,那就得事先想想清楚。第二,你的乐理、和声、波兰文的学习还落后很多,急须赶上去,没有时间可浪费。第三,即使假期内老师出门,你在波兰练曲子恐怕仍比国内快一些,集中一些;而在你目前,最主要的是争取时间多学东西,因为不管你留波时间还有多少,原则上总是所剩有限了。第四,你今年究竟算学完不学完?学校方面的理论课来得及来不及考完?——(这些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倘使五月中回国了,还要赶回波兰去应考,则对你准备考试有妨碍,对试前的学习也有妨碍。

基于以上理由,我觉得你需要郑重考虑。即使中央主动要你回来一次,你也得从全面学习及来回时间等等方面想周到,向中央说明才对。末了,以后你再不能自费航空来回;为国家着想,航空票开支也太大,而火车来回对你的学习时间又有妨碍。总而言之,希望你全面想问题,要分出你目前的任务何者主要、何者次要;不要单从一个角度看问题。

我也奇怪你和杨部长[50]谈话时,怎么没提到学习期限问题?你学习到了什么阶段,预料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理论课何时可以考完等等,你是否都向杨部长报告?是否今年回来?倘回来,学业是否能正式结束?不结束而回国,对祖国、对波兰,总交代不过去。倘来不及结束,则杨部长是否同意延长学习期限?——这些都是与你切身关系最重大的事,来信为何只字未提?我既不明了你的实际情况,便是想向夏部长写信也无从写起。

孩子,千万记住,留学的日子无论如何是一天天的少下去了,要争取一切机会加紧学习。既然要加政治学习,平日要分去一部分时间,假期中更应利用时间钻研业务。每年回国一次,在体力、时间、金钱、学习各方面都太浪费。希望多考虑。

眼前国内形势一日千里,变化之快之大,非你意料所及;政治思想非要赶上前来不可,一落后,你将来就要吃亏的,尤其你在国外时间耽久的人,更要在思想上与国内形势密切联系。——音乐学生下乡情况,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主要是训练培养与劳动人民的息息相关的思想感情,不在乎你能否挑多少斤泥。而且各人情况不同,政府安排也不同,你不必事先多空想。——上海乐队最近下厂下乡演出,照样encore[加奏]。我们倘以为工农大众不欢迎西洋音乐,非但是主观,也是一种保守思想,说得重一些,也是脱离群众的思想。你别嫌我说话处处带政治性,这是为了你将来容易适应环境,为你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过得心情愉快作准备。

我左说右说,要你加紧学波兰文,至少要能看书、写信;但你从未报告过具体进度,我很着急。这与国家派你出去的整个期望有关。当然学音乐的人不比学文学的;但若以后你不能用波兰文与老师同学通信,岂不同时使波兰朋友失望,且不说丢了国家的面子!

我身体仍未恢复,主要是神经衰弱。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写这样长的信呢。

在莫斯科录音一事,你应深深吸取教训。做人总要谦虚,成绩是大家促成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思想上通了,说话态度自然少出毛病。杨部长对你的批评是极中肯的;你早一天醒悟(还要实际上改正),你的前途才早一天更有希望。

三月十七日晚

在国外遇到首长的机会,也许比国内多;谈话之前,应把自己要说的成熟考虑,有需求也要细细想过如何提才最合理——对国家对个人都合理。千万不能老是从“个人第一”出发,大忌大忌!你这次见到杨部长原是你解决学习问题的最好机会,不知你怎么提的,望告知!

四月十七日(妈)

这次马伯伯在苏联参加柴可夫斯基比赛的评判,回来后,马伯母打电话告诉阿敏,说马伯伯在苏联碰到波兰文化部副部长,谈起你,说你很好。可是碰到中国人(大概是使馆方面的),就说你骄傲得很。从这两方面言论看来,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波兰人只看你成绩的一面,而我们使馆的人员就不同,要从政治观点上看你了。(……)你在待人接物方面,处处流露出骄傲的态度,给人很不好的印象。以后千万要当心,对他们或任何人态度第一要谦虚真诚,有什么问题,不妨同他们诚诚恳恳的商量,不要怕跟他们接触。总之,对人的坏印象要靠自己争取,慢慢抓回来。马伯伯碰到钱部长,谈起你,钱部长非常爱你,也器重你。虽然领导上是了解你的,但是你浑身的缺点一定要你自动改,不要辜负党对你的爱护,好自为之。马伯伯他们还是很爱护你,到处关心你,一有机会总说你的好话;我们不是势利,马伯伯将来对你会起一定的作用,他说句话是会对你有帮助的,因为他赏识你,了解你,还多少对你有些偏爱。你回波半年多了,应当写封信给马家,一方面问候他们,同时把你学习情况谈谈,这是你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事。不要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望你接受我这个意见,不要迟疑,马上就写。

(……)

亲爱的孩子,我的政治水平低,做人方面也有许多缺点,本来不足以做你们的榜样。我也知道嗦嗦写了一堆,也不足以说服你,但是不管怎样,都出于我的真心诚意,总希望下一代的要远远胜过我们。希望你平心静气的看信,并且要深思一番,也不要闹情绪,要高高兴兴的接受我的意见,我的忠告。我们常常看到报上,多多少少的领导,虚心接受群众的意见,而且对尖锐的批评,他们非但不闹情绪,反而鼓励大家,不要有顾虑,尽量提,自己还诚诚恳恳做检查,并改正。假使你真能接受我的意见,那么,希望你马家的信立刻写,再也不要拖拉,等你来信时说,马家的信已写了,那我该多高兴!

爸爸最近忙于誊稿、改稿,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休息过,虽然头痛时发,神经衰弱得厉害,还是极力争取时间,一年半了,没有成绩出来,自己觉得说不过去。等他工作告一段落就会写信给你的。

(……)孩子,大家对你的要求是高的,所以一定要克服困难,打倒自己心里的敌人。希望你要从行动上有所改变!

八月二日(妈)

自从四月里接到你的信到现在,足足三个多月了,只字未见,真不知如何的惦念!天天想写信,也天天等你的信,你说叫我们放心,其实怎能放得下心。就是学习忙,工作忙,随便涂几笔,略告些近况,对我们来说于愿已足了,不知你身体如何?为什么几个月的不写信?对我们你是没有顾忌的,应该同忧同乐。阿敏来信,也说写了信给你,始终无回音。七月十九日,他有个波兰同学回国,托他带了些书给你,想你早已收到了吧!国内有时有谣言,说你回来了,我们莫名其妙,不管怎样,你要回来,你总会先写信通知我们的。千句并一句,我们只希望你的来信,多么令人思念的信!(……)

爸爸虽然身体不好,常常失眠,你知道他向来是以工作为乐的,所以只要精神身体吃得消,一面努力学习马列主义,作为自我改造的初步,来提高自己的政治认识、理论基础;一面作些翻译的准备工作。不接到你的信,使他魂梦不安,常常说梦话,这一点是很痛苦的。爸爸这一年来似乎衰老了许多,白发更多了。我也较去年瘦了许多,常常要脸肿脚肿,都是心脏不健全的迹象。孩子,接到此信,赶快写信来,只有你的信,是我同你爸爸唯一的安慰!(……)阿敏今年不回来,忙得很,信倒常常来的。不多谈了,再见!

九月十八日(妈)

千望万望总算望到了你的信[51],虽然短短的,但已经给我们不少安慰了,事情也清楚了。我知道你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既要参加festival[音乐节],又要准备考试。但愿你顺利通过。我想提醒你几件要紧的事,千万不要当做耳边风,静静的想想。(一)你不是有录音机么?乘在波之便,设法把波方替你录的全部录音录在你自己的机器上,将来带回来,至少自己人可以听听。你千万不可糊涂,一定要争取,你有了这样好的条件,不把录音带回国是可惜的。此事现在开始就要着手办了,等到临时想到,就来不及了,你得好好安排一下。(二)在波兰穿旧的衣袜等等,不要随便扔了,回国后正需要旧衣旧鞋。(三)回国前千万不要买东西,国内各方面都在节约,大家以朴素为主。何况你东西多,反而累赘。(四)回国前若有余款,可留在使馆,或者根本送给使馆,不要看重个人利益,宁可节约些留给国家。以上四点,要你注意的,千万要做到。

母亲在寓所前阳台。一九五七年五月后,随着反右运动的深入开展,父亲的信逐渐少了,主要由母亲与傅聪写信联络


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