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一月十日
看到国外对你的评论很高兴。你的好几个特点已获得一致的承认和赞许,例如你的tone[音质],你的touch[触键],你对细节的认真与对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与风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说莫扎特《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一乐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向快板],似乎与你的看法不同,说那一乐章健康,当然没问题,说“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评认为你对K595[作品五九五号]第三乐章的表达“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 is more passive than creative[敏感性是被动的,而非创造的]”,与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一样。还有人说你弹萧邦的Ballades[《叙事曲》]和Scherzo[《诙谐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碍了作品的明确性。这位批评家对你三月和十月的两次萧邦都有这个说法,不知实际情形如何?从节目单的乐曲说明和一般的评论看,好像英国人对莫扎特并无特别精到的见解,也许有这种学者或艺术家而并没写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国情况作比,英国的音乐空气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质究竟是从量开始的。法国一离开巴黎就显得闭塞,空无所有;不像英国许多二等城市还有许多文化艺术活动。不过这是从表面看;实际上群众的水平,反应如何,要问你实地接触的人了。望来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欧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对各国音乐界多少有些观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场子吧,也不妨略叙一叙。例如以音响效果出名的Festival Hall[节日厅][53],究竟有什么特点等等。
结合听众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学习,以后你的节目打算向哪些方面发展?是不是觉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加上你特别有心得,所以着重表演他们两个?你的普罗科菲耶夫和萧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都还没出过台,是否一般英国听众不大爱听现代作品?你早先练好的巴托克协奏曲是第几支?听说他的协奏曲以第三最时行。你练了贝多芬第一,是否还想练第三?弹过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后,你对浪漫派是否感觉有所改变?对舒曼和弗兰克是否又恢复了一些好感?当然,终身从事音乐的人对那些大师可能一辈子翻来覆去要改变好多次态度;我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现阶段的看法。
(……)
有几个人评论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体瘦弱。由此可见你自己该如何保养身体,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务必抽出一个时期去过暑假!来信说不能减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为了生活所迫,下一届订合同务必比这一届合理减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长里看。养精蓄锐、精神饱满的打决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况你还得学习,补充节目,注意其他方面的修养;除此之外,还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经济背景,单凭艺术立足,这也是你对己对人对祖国的最起码而最主要的责任!当然极好,但望永远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坚持,不过考验你的日子还未来到。至此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过了贫贱日子才真正显出“贫贱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锻炼你的意志吧。
一月十日夜(妈)
从来信可看到你立身处事,有原则,有信心,我们心头上的石头也放下了。但愿你不忘祖国对你的培养,首长们的爱护,坚持你的独立斗争,为了民族自尊心,在外更要出人头地的为国争光,不仅在艺术方面,并且在做人方面。我相信你不会随风使舵,也绝不会随便改变主张。你的成功,仍然是祖国的光荣。孩子,你给了我们痛苦,也给了我们欢乐。
最近两个月来,我们有兴致听听音乐了,仅有的几张你灌的唱片,想到你就开着听,好像你就在我们眼前弹奏一般。我常常凭回忆思念你,悲欢离合,有甜蜜,有辛酸,人生犹如梦境,一霎眼我们半世过去了。我们这几年来老了许多,爸爸头发花白,神经衰弱,精力已大大减弱,晚上已不能工作;我的眼光衰退,也常常会失眠,这一切都是老态的表现,无法避免了。
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看你照片,似乎瘦了,也老了些。我深知你的脾气,为了练琴可以废寝忘食,生活向无规律,在我们身边还可以控制你,照顾你。不知你现在的饮食如何解决的?只要经济上没问题,对你来说,营养是第一,因为你在精神身体方面的消耗太大,不能不注意。衣食寒暖,不能怕麻烦,千万勿逞年轻,任性随便,满不在乎,迟早要算账的。希望以后多多告诉我们生活细节,让我们好像在一起生活一样。(……)
爸爸的书最近两年没有出新的[54],巴尔扎克的《赛查·皮罗多盛衰记》尚未付印。另一本《搅水女人》新近译完。丹纳的《艺术哲学》年底才整理插图,整整忙了十天,找插图材料,计算尺寸大小,加插图说明等等,都是琐碎而费手脚的,因为工作时间太长,每天搞到十一二点,做的时候提起精神不觉得怎么累,等到告一段落,精神松下来,人就支持不住,病了三天,也算是彻底休息了三天。你知道爸爸的脾气,他只有病在床上才算真正的休息。
二月一日夜(妈)
上月底爸爸工作告一段落,适逢过春节,抄了些音乐笔记给你作参考,也许对你有所帮助。原文是法文,有些地方直接译作英文反倒方便。以你原来的认识参照之下,必有感想,不妨来信谈谈。
我们知道你自我批评精神很强,但个人天地毕竟有限,人家对你的好评只能起鼓舞作用;不同的意见才能使你进步,扩大视野:希望用冷静和虚心的态度加以思考。不管哪个批评家都代表一部分群众,考虑批评家的话也就是考虑群众的意见。你听到别人的演奏之后的感想,想必也很多,也希望告诉我们。爸爸说,除了你钻研专业之外,一定要抽出时间多多阅读其他方面的书,充实你的思想内容,培养各方面的知识。——爸爸还希望你看祖国的书报,需要什么书可来信,我们可寄给你。
一九六〇年二月一日夜
十二月号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第二十五页第二栏第九行有一句:Fou Ts′ong delicately fingered Mozart Concerto K.595,as if itwere Dresden china.[傅聪演奏《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作品五九五号如此精雅,仿佛像特累斯顿的瓷器。]爸爸怕你不懂,要我告诉你:特累斯顿从十八世纪初期起即仿造中国陶瓷器,至今还有出品。批评的人说你演奏的莫扎特仿佛特累斯顿的瓷器。因为你是中国人表演德国人作品,又因为china(c字小写)在英文中是瓷器,与“中国”一字双关。
七月四日(妈)
孩子,你孤身海外,不论饮食寒暖,日常生活,都要你自己合理安排。自小到大,你一向看到爸爸生活严肃,有规律,有节制,照理多少对你有些影响。尤其理财一道,你向来糊涂,有多少用多少的办法,必须改变。目前逞着自己年富力强,满不在乎,但是一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必得留些余地,能积蓄一些总是好的。一方面你终有成家的一天,一方面你也要想到父母有年老力衰的时候。爸爸的眼神经衰退及三叉神经痛,吃了许多西药中药未见大效。每天工作时间只能缩短,否则要眼睛发花,出泪水,头痛。回想五六年前爸爸每日工作十一二小时不讨饶,不可同日而语了。
八月五日
两次妈妈给你写信,我都未动笔,因为身体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头痛的时候本来就很少,只能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尽,无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当然要百病丛生,衰老只有早晚之别,绝无不来之理,你千万别为我担忧。我素来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艺术的人总不免有烦恼,尤其是旧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你虽然年轻,但是从我这儿沾染的旧知识分子的缺点也着实不少。但你四五年来来信,总说一投入工作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能这样在工作中乐以忘忧,已经很不差了。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工作的时间多,空闲的时间少;所以即使烦恼,时间也不会太久,你说是不是?不过劳逸也要调节得好:你弄音乐,神经与感情特别紧张,一年下来也该彻底休息一下。暑假里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对你的音乐感受也有好处。何况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对他们的人情风俗也该体会观察。老关在伦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点不接触现实,并不相宜。见信后望立刻收拾行装,出去歇歇,即使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现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韩德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波提切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四世纪,绘画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英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
我因为病的时候多,只能多接触艺术,除了原有的旧画以外,无意中研究起碑帖来了:现在对中国书法的变迁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对中国整个艺术史也增加了一些体会;可惜没有精神与你细谈。提到书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的签字式,把聪字写成“ ”。须知末一笔不能往下拖长,因为行书草书,“ ”或“ ”才代表“心”字,你只能写成“ ”或“ ”。末一笔可以流露一些笔锋的余波,例如“ ”或“ ”,但切不可余锋太多,变成往下拖的一只脚。望注意。
你以前对英国批评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评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样难得;大多数只能是平平庸庸的“职业批评家”。但寄回的评论中有几篇的确写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 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上署名J.H.Elliot[埃利奥特]写的《从东方来的新的启示》(New Lightfrom the East),说你并非完全接受西方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又说你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严格的卫道者也不觉你的脱离西方传统有什么“乖张”、“荒诞”,炫耀新奇的地方。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点。你能用东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达西方音乐,而仍旧能为西方最严格的卫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确对西方音乐有了一些新的贡献。我为之很高兴。且不说这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表现之一,并且正是中国艺术家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唯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希望你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还有一月二日Hastings Observer[《黑斯廷斯观察家报》]上署名Allan Biggs[阿伦·比格斯]写的一篇评论,显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动而写的,全文没有空洞的赞美,处处都着着实实指出好在哪里。看来他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人了,因为他说在一生听到的上千钢琴家中,只有Pachmann[派克曼]与Moiseiwitsch[莫依赛维奇]两个,有你那样的魅力。Pachmann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听到过“上千”钢琴家,准是个苍然老叟了。关于你唱片的专评也写得好。
要写的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并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八月二十九日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55]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奥诺丽纳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待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八月二十九日(妈)
今天接到你的喜讯,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做母亲的愿望总算实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愿你跟弥拉姻缘美满,我们为儿女担的心也算告一段落。她既美丽、聪明、温柔,对你是最合适了;我常常讲,聪找的对象一定要有这样的条件,因为我跟你爸爸的结合,能够和平相处,就是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只要真正认识对方,了解对方,就是受些委屈,也是不计较的。归根结底,到底自己也有错误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苛求,看事情不要太认真,平易近人,总是给人一种体贴亲切之感。尤其对你终身的伴侣,不可三心二意,要始终如一。只要你们真正相爱,互相容忍,互相宽恕,难免的小波折很快会烟消云散。尤其你自己身上的缺点很多,你太像父亲了,只要有自知之明,你的爱人就会幸福。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以后再也不要怀念童年的初恋,人家早已成了家,不但想了无用,而且无意中流露出来,也徒然增加你现在爱人的误会,那是最犯忌的,也是没有意义的。爸爸已经说了许多,而且都是经验之谈,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走了几十年,非但结合自己的经历,而且朋友之中多多少少悲欢离合的事也看得很多,所以尽量告诉你,目的就是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九月七日[译自英文]
给儿媳弥拉的英法文信,因大部分内容与中文信重复,金圣华仅摘译部分特别内容,计二十四通,均非全信,不再一一注明。
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对方的性格,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把订婚期拖得太长也不太好,这一点我们以后会跟你们解释)。我以为订婚期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充分准备去了解现实,面对现实。现实与年轻人纯洁的心灵所想象的情况截然不同。生活不仅充满难以逆料的艰苦奋斗,而且还包含许许多多日常琐事,也许叫人更难以忍受。因为这种烦恼看起来这么渺小,这么琐碎,并且常常无缘无故,所以使人防不胜防。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
十月七日灯下(妈)
上月二十九日收到你去挪威途中的信。在飞机上写信确是个好办法。很高兴你这回休息了一个月,我相信你有了足够的休息,工作起来更精神饱满了。来信光说有过Beethoven[贝多芬]Op.111[作品一一一号]等四个Sonata[奏鸣曲]的演出,不知在什么地方?伦敦或外省?成绩既然不错,一定有评论可见。你对舒伯特和贝多芬的作品,以及他们不同的人生观的分析,讲得很深,使我们也能体会到其中妙处,这就是你给我们极大的enjoyment[乐趣]。似乎我们也跟着你浸入音乐中去。爸爸认为你的见解与他去年译给你的论舒伯特的一篇文章,精神上仍然很接近。在挪威演出成绩如何?可惜我们不懂挪威文,就是有评论,我们也看不懂。(……)
弥拉的第二封信,九月二十二日已收到,她的可爱的长信,我们读之再三,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从她的信上,我们深深的体会到,她是个亲切动人而聪明率直的好孩子。爸爸说她从前做过书店找插图材料的工作,其实很不错。为了找材料,不是更有机会进博物馆图书馆么?不是趁此机会可以研究艺术史么?我很庆幸你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伴侣,这不是件简单而容易的事。请你告诉她,从她的信上,我们会了解她,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接近,我要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我也深切的感谢她,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你的生活起居,这是妈妈对儿子最关心的。不知弥拉出院后身体是否完全恢复,希望她多多保重!她的美丽而可爱的照片,太好了。在这两张照片上,似乎你比去年胖了些。是不是国外流行小袖小脚裤?做妈妈的总是老古董,认为不大方,不美观。你除了弹琴以外的照片,是否可寄些来?
十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
二、《人生五大问题》
(两本都是格拉塞版)
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
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现在大概已经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吗?)这书是一八七〇年到一九一〇年间知识界之史诗,我相信一定对你大有启发。从聪来信看来——虽然他信中谈得很少,而且只是些无意中的观察所得——自从克利斯朵夫时代以来,西方艺术与知识界并无多大的改变:诚实、勤奋、有创造能力的年轻人,仍然得经历同样的磨难,就说我自己,也还没有度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后阶段:身为一个激进的怀疑论者,年轻时惯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对抗,又深受中国传统哲学道德的熏陶,我经历过无比的困难与无穷的痛苦,来适应这信仰的时代。你记不记得老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的儿子,年轻的乔治之间的种种冲突(在《复旦》的第三部)?这就是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的悲剧。书中有某些片段,聪重读之后,也许会有崭新的体会。另一方面,像高脱弗烈特、摩达斯太、苏兹教授、奥里维、雅葛丽纳、爱麦虞限、葛拉齐亚等许多人物,在今日之欧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围。当然,阅读这部经典杰作之后,所引起的种种感情、种种问题与种种思虑,我们不能在这封信中一一讨论,但我相信,看了此书,你的视野一定会扩大不少,你对以前向未留意过的人物与事迹,一定会开始关注起来。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的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和谐均衡的境地。
十月二十一日夜
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的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的有计划的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朱晖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亲爱的孩子:在一个艺术家的家里,品味必须高雅,而不流于奢华,别让他为了一时之快而浪费钱财。他的艺术生活正在开始,前途虽然明朗,仍未得到确切的保障。由于他对治家理财之道向来漫不经心,你若能劝勉他在开支方面自我约制,撙节用度,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他对人十分轻信(这当然表明他天性纯洁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时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骗子的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凭常识与直觉成为他的守护天使。这种常识与直觉,对每个女性来说,无论多么年轻,必然具有;而对多数艺术家来说(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多么成熟,必然匮缺。过去十年以来,我们不断给予聪这种劝告,但我们深信,恋人的话语有时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实上,也只有两人长相厮守,才能帮得了身旁的伴侣。
十一月十二日(妈)[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十一月十三日
看了此次照片,觉得弥拉更美了,她比瑞士时期肉采丰满,想系恢复健康之故。从她信上可以体会到她性格和顺,天真,同时也严肃,对人对事都认真。为了你们的将来,她正式去学家政,令人感动。不过持家之道主要在乎commen sense(常识),待人接物和处理银钱等等,一切做得合情合理,有计划,有预算。孩子,你该满足了吧,这样一个伴侣对你可有很大帮助。目前你在经历一生最快乐的时期,订了婚,精神有了寄托,只有爱的甜蜜,还没有家庭的责任:你不要“得福不知”!看你照片,身体似乎不坏,精神也平静,我们非常安慰。弥拉极懂音乐,爱好文艺,你们一定相处得很好。在日常工作与休息营养的调节方面,千万多听她的话,别看她年幼,女性在某些事情上比较我们男人实际得多,她们的直觉往往很正确,而且任何年轻的女孩子都有母爱的本能,有些为你身心健康的劝告,更应当多多接受。但愿你脾气好,万万不要像我,要以我的坏脾气作为你的警戒。我最怕在这方面给你不良的影响。你要是能不让爸爸的缺点在你身上发展,便是你对爸爸最好的报答,也是对你的下一代尽了很大的责任。
我多么愿意听听你对自己演奏的意见,特别是人家重点批评过的乐曲或段落,例如此次挪威九月二十六日最长的一篇评论你的Bach[巴赫],我要知道你自己的看法。还有前信问你对已灌片子的四支Ballade[《叙事曲》]的不满意在哪里。别让你爸爸在音乐方面太落后,所以要你谈谈这些问题。
《音乐与音乐家》(……)三月号登一篇John 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的介绍(你也曾与Pritchard[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
...Famous conductor Fritz Busch 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 "How long 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 astonished "Why?", Busch replied, "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conducting by lookingupon great things——do not become narrow."[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施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施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进步——而不至于眼光浅窄。”]
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的机会,博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聪时常拘于自己的音乐主张,我很想知道他能否从那些有关他弹奏与演技的批评中得到好处。这些批评有时虽然严峻但却充满睿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细看看这类批评,并且跟你一起讨论?(举例来说,你父亲刚寄给我的那篇《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其中有几段说到聪对舒伯特及贝多芬(作品一一一号)奏鸣曲的演奏,依我看来就很值得好好反省。这样就能根据他人的意见,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作客观的分析。)你在艺术方面要求严格,意见中肯,我很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会有所帮助,可是他是否很有耐性听取你的意见?还有你父亲,他是艺术界极负盛名的老前辈,聪是否能够虚心聆教?聪还很年轻,对某些音乐家的作品,在艺术与学识方面都尚未成熟,就算对那些他自以为了解颇深的音乐家,例如莫扎特与舒伯特,他也可能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沉溺于偏激而不尽合理的见解。我以为他很需要学习和听从朋友及前辈的卓越见解,从中汲取灵感与教益。你可否告诉我,他目前的爱好倾向于哪方面?假如他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清楚,你听了他的音乐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倾向。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门中落后!——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屡次提及,现在不多谈了。
没想到你们的婚期订得如此近,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妈妈今儿整天在外选购送弥拉和你岳母的礼物。不过也许只能先寄弥拉的,下月再寄另外一包裹。原因详见给弥拉信。礼物不能在你们婚前到达伦敦,妈妈总觉得是件憾事。前信问你有否《敦煌壁画选》,现在我给你作为我给你们俩的新婚纪念品(下周作印刷品寄)。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真的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优雅]得多,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二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二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不过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十二月二日
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囿于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比才的《卡门》,德彪西的《贝莱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的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tion[灵感],使我们发现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也联想到演奏家太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意识太强太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我一向认为音乐家的神经比别的艺术家更需要保护,这也是有科学与历史根据的。这一段希望细细到到译给弥拉听,让她以后在这方面多帮助你,代我们督促你多休息!你知道我说的休息绝不是懒散,而是调节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经,目的仍在于促进你的艺术,不过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干更合理更科学而已!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 take it easy![一定要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词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
十二月二日(妈)
知道你们婚期确定以来,我们抱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天天都在盘算日子。你们幸福,我们也跟着幸福。所谓骨肉之亲,所谓爱子情深,只有真爱子女的父母才能深切的体会其中的滋味。我们常常沉浸在回忆中,把你的一生重新温过一遍,想着你在襁褓中的痴肥胖,又淘气又可爱的童年,顽强而多事的少年,一直到半生不熟的去罗马尼亚,出发去参加萧邦的比赛为止:童年时所受的严格的家庭教育,少年时代的发奋用功,出国后的辛勤劳苦,今天的些少成绩,真像电影中一个个的镜头,历历在目,包括了多少辛酸和多少欢乐!如今你到了人生的高潮,也是一生中最幸福的阶段,开始成家立业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不喜极而涕!
尤其做母亲的,想到儿子今后的饮食寒暖,身边琐事,有这样一个理想的弥拉来照顾应付,你也不再觉得孤独,我从此可以交卸责任,一切放心了。可爱的弥拉,虽然我们之间只能从通信中互相了解,可是已感到她性情淳厚,温柔体贴,绝非虚荣浮夸的女孩子。(她说过她的信永远代替不了你的,你看她多么懂得做父母的心!)这是你的福气,也显出你眼光不差。最后我还得叮咛几句:希望你们二人处理相亲相爱之外,永远能互相尊重事事商量,切勿独断专行。生活要严肃,有规律,有节制;经济方面要有计划预算,用钱要适当,总之,行事不可凭冲动,图一时之快,必须深思熟虑;你个人更不可使性。当然,人生永远在学习中,过失难免,只要接受教训,就是深入一步了。
我们觉得最遗憾的是没有尽父母之职,不能代你们做些事,美中不足的又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日期如此匆促,使我措手不及,不知买什么送你们好。寄出包裹限制甚严,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选购。
十二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你们两人都很年轻,没有实际经验,我想把我们理财的方法告诉你们,也许会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们结婚二十九年,你母亲天天都把用掉的每一分钱记在账簿上,从未间断过。如没有这种长期家庭式簿记制度,即使有了预算,也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或第二天早晨,她核查支出与用剩的余款,就像小铺的账房,当然不如账房那么专注用心。一发现收支不符,而她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漏掉的项目是什么(我们两人记忆力都差),她就把不符之处列为:“忘记项目”。每个月底她把全部用途加起来,跟预算比较并分析每一项不同的支出:衣、食、住、书籍费、应酬费、零用钱等——为了这项“比较研究”,她有一本特殊的分析账簿。假如我们的支出超过预算,她就会设法找出原因,以免下个月重蹈覆辙;每年年终,把全部收支相加之后,她就提出一个新的预算。所有这些工作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常规,而且这也真是个好习惯:只有靠这种办法,人才可以逐渐学会如何处理钱财,如何攒下积蓄,以防意外并养育儿女。我们有些好朋友时常说钱到了我们手中,仿佛比在他们手里更能派用场了。
生活要过得体面而省俭;要小心而勿小气;慷慨而勿易于上当;享受生活乐趣,但切勿为满足一时欲望而过分奢侈,即使当时觉得这种欲念不可或缺也罢。这是种极不容易的艺术,只有性格坚强的人,运用明智,意志力与极大的耐性,再经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惨痛教训,才办得到!这种人生艺术我们不能期望很快就学会,因此最好及早开始,尤其是在婚姻生活开始的时候。
聪看到这些话,也许会耸耸肩膀,可是,亲爱的孩子,请严肃考虑这个问题,你的幸福大部分有赖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如今不是单身汉了!别忘了在人生艺术上成功与在任何其他艺术中的成功一样,也值得钦慕与重视,也需要高度的聪慧与才智。主宰人生艺术的不外是调度钱财的能力。不错,假如我们需要或短缺金钱,过分无度为钱财所役,损人利己征物敛财,好比吝啬鬼,守财奴,资本家……那么,金钱确是万恶的。可是那些分明有钱而不知善用的人,可真是咎由自取!啊!亲爱的孩子,我们衷心希望你们在生活中各方面都美满幸福!为了你们好,宁愿让聪觉得我们唠唠叨叨,而不愿在操持家务最重要的篇章上保持缄默。弥拉学过家政,自然明白在家常琐务上能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就是不出大纰漏的最佳保证。因此,弥拉在钱财上必须抓紧,而聪也必须乐于跟她合作。我知道你们两人对我所说的都很清楚,但要紧的是能知行合一,而不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逆境中的父亲(一九六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