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
一月四日深夜
对你的音乐成绩,真能欣赏和体会的(指周围的青年人中)只有恩德一人。她究竟聪明,这两年也很会用头脑思索。她前天拿了谱,又来听了一遍《玛祖卡》,感触更深,觉得你主要都在节奏上见功夫,表现你的诗情;说你在一句中间,前后的音符中间,有种微妙的吞吐,好像“欲开还闭”(是她说的)的一种竞争。学是绝对学不来,也学不得的,
傅聪比赛获奖后留影(一九五五年)
傅聪获奖后为听众签名(一九五五年)
只能从总的方面领会神韵,抓住几个关键,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这样的伸缩一下,至于如何伸缩,那是必须以各人的个性而定的——你觉得她说得不错吗?她又说你在线条走动的时候,固然走得很舒畅,但难得的是在应该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够收得住,在应该回旋的开头控制得非常好。恩德还说,你的演奏充满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时有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感情。这两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 Ungar[伊姆雷·温加尔]说的,“处处叫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可见能感受的艺术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远,问题是在于实践。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随便谈到李先生教琴的种种,有一句话,我听了认为可以给你作参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键盘倾侧,说这个姿势自然而然会使人手臂紧张,力量加重,假如音乐不需要加强,你身子往前一倾,就会产生过分的效果。因为来信常常提起不能绝对放松,所以顺便告诉你这一点。还有李先生上回听了你的《玛祖卡》,马上说:“我想阿聪身子是不摇动了,否则决不能控制得这样稳。”
无论你对灌片的成绩怎么看法,我绝对不会错认为你灌音的时候不郑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功夫灌这几支曲子,其认真可想而知。听说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 Long[玛格丽特·朗],有一次,一个曲子直灌了八十次。还有Toscanin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满意他的片子。有一回听到一套片子,说还好;一看原来就是他指挥的。
去年灌Concerto[《协奏曲》]时,不知你前后弹了几次?是否乐队也始终陪着你常常重新来过?这二点望来信告知。我们都认为华沙乐队不行,与solo[独奏]不够呼应紧密,倒是你的solo常常在尽力承上启下的照顾到乐队部分。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共产党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少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的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之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假定有事出门,回来的时间必须预先肯定,在外面也切勿难为情,被人家随便多留,才能不打乱事先定好的日程。
一月二十日
昨天接一月十日来信,和另外一包节目单,高兴得很。第一,你心情转好了;第二,一个月由你来两封信,已经是十个多月没有的事了。只担心一件,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对身心压力太重。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时忘掉。(……)
我九日航挂寄出的关于萧邦的文章二十页,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诗意,与你信中的话不谋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兰作家的话(见第一篇《少年时代》3-4页),还特别说明那“诗意”的特点。又文中提及的两支Valse[《圆舞曲》],你不妨练熟了,当做encore piece[加奏乐曲]用。我还想到,等你南斯拉夫回来,应当练些Chopin的Prélude[《前奏曲》]。这在你还是一页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给你,关于Prélude的,关于萧邦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的。
《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情调,应该一点不带感伤情调,如你来信所说,也如那篇文章所说的。你手下表现的Chopin[萧邦],的确毫无一般的感伤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是正确的,与Chopin的精神很接近——当然谁也不敢说完全一致。你谈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缩处理]与音色,比喻甚精彩。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随时写下来。一个人的思想,不动笔就不大会有系统;日子久了,也就放过去了,甚至于忘了,岂不可惜!就为这个缘故,我常常逼你多写信,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认识”的训练。而且我觉得你是很能写文章的,应该随时练习。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爸爸一月二十日
妈妈有几个月不跟你写信了,一方面杂务繁忙,一方面也实在是偷懒,有个那样健笔的爸爸,妈妈就乐得疏懒了。可是每次看到你的信,也跟着你一样忧,一样喜,你生活上精神上有什么波动,与我们是分不开的。阳历年底,本来爸爸的工作告一小段落,可以休息几天。接着你的唱片来了,我们就紧张起来,邮局跑了两次,由市委出了证明文件,没有花一分钱就拿到了。听到你的唱片,如见其人,能不动心么?还要招待朋友来听,一遍二遍,无论多少遍我是听不厌的,心里真像开了花的快乐。电台里在一月二日拿去播送,爸爸帮着写了些介绍的文章,朱健又请爸爸写萧邦的生平,爸爸就日以继夜的翻参考书,看萧邦的传记,几天内就赶出来了。我又跟着忙,帮他抄。这期间又忙着提关于高级知识分子的意见,从各方面搜罗情报,尽量提,为了做好这件工作,爸爸是应该出些力的。所以事实上他一点也没休息,反而工作紧张。
妈妈附笔
一月二十二日晚
今日星期,花了六小时给你弄了一些关于萧邦与德彪西的材料,关于tempo rubato[速度的伸缩处理]的部分,你早已心领神会,不过看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引证罢了。他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似乎与你小时候从Paci[百器]那儿学的一套很像,恐怕是李斯特从Chopin[萧邦]那儿学来,传给学生,再传到Paci的。是否与你有帮助,不得而知。
前天早上听了电台放的Rubinstein[鲁宾斯坦]弹的e Min.Concerto[《e小调协奏曲》](当然是老灌音),觉得你的批评一点不错。他的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不自然;第三乐章的两段(比较慢的,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有三四句,后又转到minor[小调]的),更糟不可言。转minor的二小句也牵强生硬。第二乐章全无singing[抒情流畅之感]。第一乐章纯是炫耀技巧。听了他的,才知道你弹的尽管simple[简单],music[音乐感]却是非常丰富的。孩子,你真行!怪不得斯曼齐安卡前年冬天在克拉可夫就说:“想不到这支Concerto[《协奏曲》]会有这许多music!”
今天寄你的文字中,提到萧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气息,想必你早体会到;所以太沉着不行,太轻灵而客观也不行。我觉得这一点近于李白,李白尽管飘飘欲仙,却不是德彪西那一派纯粹造型与讲气氛的。
附:二月一日聪信摘录(波25)
爸爸写的萧邦小传我觉得好极了,充满了诗意,而且萧邦的面貌也很真实。其中波兰作家的话特别有意思。另外,我非常欣赏海涅的那段文字,难道真是天才特别能了解另外一个天才吗?
我说萧邦有“非人世”的气息,却绝无神秘的气息;他只是有时境界很高,很宁静;最主要还是诗的气息。我想音乐家中诗人气息如萧邦那样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同时代的舒曼,与其说是诗人气息,不如说是文学气息更恰当些。萧邦在音乐家中的独一无二,就像诗人中之李白,世界上Chopinist这么难得也就在于此。但我觉得李白的那种境界尤其特殊,像他那样的浩气、才华、幻想的高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在欧洲民族中,这样的例子恐怕更难找了。
二月八日
早想写信给你了,这一向特别忙。连着几天开会。小组讨论后又推我代表小组发言,回家就得预备发言稿;上台念起来,普通话不行,又须事先练几遍,尽量纠正上海腔。结果昨天在大会上发言,仍不免“蓝青”[43]得很,不过比天舅舅他们的“蓝青”是好得多。开了会,回家还要作传达报告,我自己也有许多感想,一面和妈妈、阿敏讲,一面整理思想。北京正在开全国政协,材料天天登出来;因为上海政协同时也开会,便没时间细看。但忙里抢看到一些,北京大会上的发言,有些很精彩,提的意见很中肯。上海这次政协开会,比去年五月大会的情况也有显著进步。上届大会是歌功颂德的空话多;这一回发言的人都谈到实际问题了。这样,开会才有意义,对自己,对人民,对党都有贡献。政府又不是要人成天捧场。但是人民的进步也是政府的进步促成的。因为首长的报告有了具体内容,大家发言也跟着有具体内容了。以后我理些材料寄你。(……)
寄来的法、比、瑞士的材料,除了一份以外,字里行间,非常清楚的对第一名不满意,很显明是关于他只说得了第一奖,多少钱;对他的演技一字不提。英国的报道也只提你一人。可惜这些是一般性的新闻报道,太简略。法国的《法国晚报》的话讲得最显明:
“不管奖金的额子多么高,也不能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得到成熟与性格”——这句中文译得不好,还是译成英文吧:"The prize in a competition,however high it may be, is not sufficient to give a pianist of 20 the maturity and personality."“尤其是头几名分数的接近,更不能说the winner has won definitely[冠军名至实归,冠军绝对领先]。总而言之,将来的时间和群众会评定的。在我们看来,the revelation of V Competition of Chopin is the Chinese pianist Fou Ts′ong, who stands very highly above the other competitors by a refined culture and quite matured sensitivity.[在第五届萧邦钢琴比赛中,才华毕露的是中国钢琴家傅聪,由于他优雅的文化背景与成熟的领悟能力,在全体参赛者之间,显得出类拔萃。]”
这是几篇报道中,态度最清楚的。
二月十三日
一般小朋友,在家自学的都犯一个大毛病:太不关心大局,对社会主义的改造事业很冷淡。我和名强、酉三、子岐都说过几回,不发生作用。他们只知道练琴。这样下去,少年变了老年,与社会脱节,真正要不得。我说少年变了老年,还侮辱了老年人呢!今日多少的老年人都很积极,头脑开通。便是宋家婆婆也是脑子清楚得很。那般小朋友的病根,还是在于家庭教育。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当然,小朋友们自己的聪明和感受也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许多保守顽固的家庭里照样会有精神蓬勃的子弟呢?
我虽然对谁都尽力帮助(在思想上),但要看对象的。给了,不能接受,也当然白给。恩德的毛病和他们不同:她思想快,感受强,胸襟宽大,只是没有决心实行。知道的多,做到的微乎其微。真的,看看周围的青年,很少真有希望的。我说“希望”,不是指“专业”方面的造就,而是指人格的发展。所以我越来越觉得青年全面发展的重要。
二月二十九日夜
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需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绝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做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日常琐事要做得neat,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附:二月十七日聪信摘录(波26)
我现在才真正开始认识莫扎特,这样的可爱、温柔、清新。这支协奏曲的三个乐章是一个整体,像一条静静的流水,流得那么自然舒畅;第二乐章的境界特别恬静、和平;莫扎特已感到他不久于人世,但他已超临在生死之上,所唱的乃是未来的理想世界的颂歌。他是爱人生的,他是最温柔的,最能体贴人心的。而讲到幽默、活力,我怀疑没有莫扎特,是否会有普罗科菲耶夫!
他和声转调的大胆、色彩的变化都是了不起的;第一乐章有一段从b小调一下子就转到C大调!但注意一点(那是我始终一贯的信念),莫扎特和一切伟大的天才创造者一样,那些大胆的创造都不是形式上的,而是从他所要表现的内容出发的。比如那一句b小调,表现了一种淡淡的怅惘,马上转到C大调,就丢开了怅惘,重新活跃起来。而这两句,除了调性以外,可以说完全相同:真是多迷人的天才!
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心。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做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六月十四日下午
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子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三百三十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思。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道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进,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拼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十月三日晨
你回来了,又走了;[44]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的回复我们单调的生活,和才过去的欢会与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昨儿整整一天若有所失。孩子,你一天天的在进步,在发展: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做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做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你得千万爱护自己,爱护我们所珍视的艺术品!遇到任何一件出入重大的事,你得想到我们——连你自己在内——对艺术的爱!不是说你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自己了不起,而是说你应当从客观的角度重视自己: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所以你更应当战战兢兢,郑重将事!随时随地要准备牺牲目前的感情,为了更大的感情——对艺术对祖国的感情。你用在理解乐曲方面的理智,希望能普遍的应用到一切方面,特别是用在个人的感情方面。我的园丁工作已经做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要你自己来做的了。爸爸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许多地方都要逐渐落在你们年轻人的后面,能够帮你的忙将要越来越减少;一切要靠你自己努力,靠你自己警惕,自己鞭策。你说到技巧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但愿你能把这句话用在人生的实践上去;那么你这朵花一定能开得更美,更丰满,更有力,更长久!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是我跟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期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这几日你跟马先生一定谈得非常兴奋。能有一个师友之间的人和你推心置腹,也是难得的幸运。孩子,你不是得承认命运毕竟是宠爱我们的吗?
十月十日深夜—十一日下午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做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十月十日深夜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待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如何?
十月十一日下午
十一月七日(妈)
这里自十一月三日起,南北昆曲大家在长江大戏院作二十天的观摩演出,我们前后已看过四场,第一晚是北方演员演出,最精彩的是《钟馗嫁妹》,是一出喜剧,画面美观而有诗意,爸爸为这出戏已写好了一篇短文章,登出后寄你看。侯永奎的《林冲夜奔》,功夫好到极点,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他的声音美而有feeling[感情],而且响亮,这是武生行中难得的。他扮相、做功、身段,无一不美,真是百看不厌。白云生、韩世昌的《游园惊梦》也好,尤其五十九岁的韩世昌,扮杜丽娘,做功细腻,少女怀春的心理描摩得雅而不俗。第二晚看《西游记》里的《胖姑学舌》,也是韩世昌演的,描写乡下姑娘看了唐僧取经前朝廷百官送行的盛况,回家报告给父老听的一段,演得天真活泼,完全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乡姑,令人发笑。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虽是得天独厚,但也是自己苦修苦练,研究出来的。据说他能戏很多,梅兰芳有好几出戏,也是向他学来的。南方的演员,我最欣赏俞振飞,他也是唱做俱全,一股书生气,是别具一格的。其余传字辈的一批演员也不错。总之,看了昆剧对京戏的趣味就少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是我非常得意的,我先去看了电影豫剧《花木兰》,是豫剧名演员常香玉主演的,集河南坠子、梆子、民间歌曲等等之大成。常香玉的天生嗓子太美了,上下高低的range[音域]很广,而且会演戏,剧本也编得好,我看了回家,大大称赏;碰巧这几天常香玉的剧团在人民大舞台演出,第一晚无线电有剧场实况播送,给爸爸一听,他也极赞赏她的唱腔。隔一天就约了恩德一起到长宁电影院看《花木兰》电影。你是知道的,爸爸对什么art[艺术]的条件都严格,看了这回电影,居然大为满意,解放以来他第一次进电影院,而看的却是古装的中国电影,那真是不容易的。这个电影唯一的缺点,是拍摄的毛病,光线太暗淡,不够sharp[清晰]。恩德请我们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次常香玉的红娘,《拷红》里小丫头的恶作剧,玲珑调皮,表演得淋漓尽致。我跟爸爸说,要是你在上海,一定也给迷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