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1)。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2)。然战胜易,守胜难(3)。故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4)。’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5)。”
【注释】
(1)“凡制国治军”四句:意谓凡是管理国家治理军队,一定要用礼来教育民众,用义来激励民众,使他们懂得羞耻。制,义同“治”,治理,管理。《论语·为政》曰:“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施子美曰:“辞逊之心,礼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人人皆有是心,即是心而教励之,则可以有耻矣。古之人内而制国,无异于治军;外而治军,无异于制国,是何也?礼义无异理也。故教之以礼,则民知逊而可以有耻矣;教之以义,则民知恶而可以有耻矣。一或悖乎礼义,其谁不耻哉?夫人既有耻,则教励之者至,而无所用而不可矣。”刘寅曰:“凡制国家,治军旅,必要训教之以礼,激励之以义,使之有耻也。人知礼义,故有羞恶是非之心,而急于尊君亲上之道。”朱墉引王汉若曰:“刑威法令可以束手足而不可以一性情,惟礼教之入人深也。‘必’字有断然不可易之意。礼只在君臣上下、尊卑贵贱相接之等上看。”又引金东宰曰:“军之所以亲上死长,勇往直前,进生退死,一惟礼有以制之。”
(2)“夫人有耻”五句:意谓民众懂得羞耻了,力量强大,就足以出战;力量弱小,则足以坚守。《群书治要》卷三十六“励之以义”句下无“使有耻也,夫人有耻”两句。施子美曰:“此教励之效然也。晋文公大蒐以示民礼,出定襄王以示之义。文公所以教之励之者至矣。城濮之役,军吏以避楚为辱,栾枝谓思小慧而忘大耻,则不如战。区区一晋,犹以此可伯,况君天下者乎?张昭兵法曰:‘军国之大者,令士知礼义廉耻。士不知礼,则宁识君臣贵贱之等?士不知义,则宁识忠于国、孝于家?士不知耻,则苟且朋党败军乱国,动无所畏。’昭之此言,亦知治体也。惜其分礼义廉耻而为四,夫岂知教以礼、励以义,则民必知耻也哉?柳子曰:‘廉耻,义之小节也,不得与义抗而为维。’由是而观,则昭说不无失之一偏也。昭之所言,非昭失也。管仲实开其端也。”刘寅曰:“夫人有羞耻之心,在大足以进战而致死,在小足以固守而一心也。”朱墉引黄皇肱曰:“礼为军之干。晋士会明楚师之不可犯,亦曰礼不逆矣。礼可忽乎哉?励以义则有耻,有耻则足以战守,是故耻黜于勇则亟驰陷阵,耻后辈之立功则提师败敌,耻草间求活则躬昌凶锋,耻为降将军则坚城御贼,是礼义之不可已也如此夫!”王联斌说:“凡治军用战,必须把‘教戒’放在首位。吴起强调的‘教戒’,主要有两个大的方面的内容:一是军事技术方面的教练,二是精神素质即武德方面的训练和养成。关于武德方面的‘教戒’,主要是‘明礼’‘励义’‘知耻’,也就是‘明耻教战’。”又说:“加强军队建设,必须首先从‘明耻教战’做起,抓好武德教育,形成以守‘礼’取‘义’为荣、违‘礼’弃‘义’为耻的军营风尚。这样,无论是战或守,都可以达到‘胜’的目的。‘明耻教战’实际上是强调把‘他律’变成‘自律’,把将帅的指挥命令、意图变成广大官兵的自觉行动。强调武德上的‘自律’,注重开发官兵自身的道德潜能,是吴起‘明耻教战’思想的精义和可贵之处。”
(3)然战胜易,守胜难:守胜,巩固胜利。《荀子·议兵》曰:“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施子美曰:“古今固有战胜而亡,败而兴者。殽函之败,而缪公伯秦;会稽之栖,而勾践伯越,由败而兴也。虢有桑田之胜,而虢公亡;晋有鄢陵之胜,而厉公死,由胜而亡也。盖既败之后,必能赫然兴怒,以求偿前日之耻,故其心惧,惧则兴。既胜之后,偃然自大,不复知有所戒惧,故其心骄,骄则败,此其所以亡也。小民之家,无故而得百金,非有大福,必有大咎。何则?彼之所获,不过数金。其所得者微而所用者狭,无故而得百金,则骄其志而丧其所守。虽得之必失之。秦有六国,竞竞以强,六国既灭,而亡,此战胜之所易,而守胜之所以难也。汤、武之兴,身致太平,得乎守胜者也。至若唐太宗,尝谓侍臣曰:‘胜思平定天下,其守之其难。’魏郑公曰:‘战胜易,守胜难。陛下此言,社稷之福也。’以太宗之所言,与郑公之所答,宜其谨守盈成,不图远略可也,奈何好大喜功之心,至老不忘。辽东之败,乃曰:‘郑公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乌在其为守胜邪?太宗非不之知,而反蹈此者,无他,知之非难,行之惟难。”刘寅曰:“然交兵接刃与人力战而取胜者易,所谓其次伐兵者也;固军深垒,自用坚守而取胜者难,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也。”陈宇说:“春秋时期的大军事家孙武从战争对人力、财力、物力的依赖出发,提出了‘兵贵胜,不贵久’的速战思想(《孙武兵法·作战篇》)。吴起继承了孙武的这一思想,认为在战争中采取必要手段获取胜利并不困难,而在胜利后保持胜利的既得成果,使战争不再发生,则颇为不易,他从怎样战胜敌人的问题过渡到怎样保住胜利果实的问题,提炼为‘战胜易,守胜难’的命题。这与其反对‘强兵’‘刚兵’‘暴兵’‘逆兵’的思想是一致的。”
(4)“五胜者祸”五句:意谓五战五胜的会招来灾祸,四战四胜的会国力疲弊,三战三胜的会称霸诸侯,两战两胜的会成就王业,一战一胜会成就帝业。王,成就王业。施子美曰:“圣人有心于爱民,无心于用兵。惟无心于用兵,故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一举而胜,此无心之举,帝者之兵也;再而胜之,则为有心矣,故不及于帝,亦足以王矣;至于三胜,则是有求胜人之心,未免于劳民也,故特可以伯。舜之格有苗,一胜而帝也。汤之征葛、伐夏,二胜为王也。晋文公春侵曹伐卫,夏败楚师于城濮,三胜而伯也。虽然,黄帝之起,战炎帝于阪泉,战蚩尤于涿鹿,何一胜而帝乎?文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何二胜为王乎?一战而伯,文之教也,何三胜而伯乎?吴子之意,非抅其数而言也。盖以其胜之难易而定其功之高下,以为后世数胜者之戒,故先之以五胜者祸,四胜者弊,其此意欤?是故数胜者不足以得天下,乃以亡天下。项王虽有百战百胜之功,不免垓下之辱。高祖虽屡败,而卒成汉家之业。若是,则数胜之不足以得天下也明矣。不然孙子何以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朱墉引郭逢原曰:“‘一胜者帝’,是吴子因当时列国纷争好战,慨然追想五帝以德服人,用兵为不得已之兵,一举不欲再举之念。”《中国历代军事思想》说:“《吴子》在孙武的慎战思想基础上,更深一步地提出了‘战胜易,守胜难’的命题,它认为在兼并战争愈演愈烈的当代,要想国家不被别国兼并而更能扩展自己的话,不能仅靠武力战胜,在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后盾的条件下,还必须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即现代所说的软、硬实力的两手),才能得到他国人民的‘喜悦’和‘不非’。如果穷兵黩武,仅凭借武力,虽然可以暂时取得战争的胜利,但要长久保住胜利则很难,‘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当然,这里所说的‘数’,和它说的‘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的一至五的数字,都不是具体的次数,而是表示战争频率的多少。它这也是总结历史、如纣王屡战而胜而牧野一战灭亡,齐桓公很少真正作战而能充当中原霸主等的经验教训提出的。”张世超在《〈吴子〉研究》一文(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年第6期)中说:“‘帝’原是天神之称,人王称帝见于战国晚期,较著名的是前288年齐、秦分称东、西帝。此处称人王为帝,当是撰写于齐、秦称帝事件之后。”
(5)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意谓所以多次战胜敌人而赢得天下的很少,因此而亡国的却很多。以,因为。《群书治要》卷三十六“是以”作“是故”,“数”作“以”。刘寅曰:“是以数胜而得天下者甚少,以亡者甚多。如阖闾数胜而败于槜李,夫差数胜而死于姑苏。晋厉公胜楚,范文子忧曰:‘君骄侈而克敌,是天益其疾也,难将作矣。’郑侵蔡,获司马公子燮,子产曰:‘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此皆所谓五胜者祸,四胜者弊,数胜而亡者也。齐桓合诸侯,匡天下,不以兵车,非三胜而霸者乎?武王诛纣,伐奄,一戎衣而天下定。舜、禹之世止于兴师征伐有苗,非二胜而王,一胜而帝者乎?后来如项羽数胜而亡,汉高一胜而帝,亦其验也。吴子盖知战国之先数胜而亡之祸,故以此言之,以戒后人也。”朱墉引《开宗》曰:“此言图国家者,能使民有耻,自有不战而屈人兵之势。”徐勇在《〈吴子〉的成书、著录及其军事思想》(载《军事历史研究》2001年第3期)一文中说:“《孙子·计篇》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吴子》不但继承了‘慎战’的思想,而且认为,经常轻率地发动战争会使国家贫弱疲弊,百姓痛苦不堪。所谓‘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吴子》一书不仅在许多方面继承和发展了《孙子》的军事思想,而且对后来的孙膑、尉缭等兵家学者及《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军事著作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孙膑兵法·见威王》所说的‘兵者不可不慎,然夫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尉缭子·兵谈第二》所云‘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患在百里之内,不起一日之师;患在千里之内,不起一月之师;患在四海之内,不起一岁之师’等等,都是继承了《吴子》的‘慎战’思想。”陈宇说:“吴起反对多次、长期地进行战争,他主张调动各种手段包括上文讲的对吏民和将士进行思想教育,通过少的或较少的战役,便彻底打垮对方,即速战速决。……提出了取得胜利容易,保持胜利困难,多胜亡国,少胜方可得天下的观点,对以追求战胜为目的的种种军事理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那时,各诸侯国之间正在进行激烈的兼并,吴起提出速战速决的主张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种指导战争的思想,在战国前期那种频繁而规模越来越大的兼并战争时代,显然是有进步意义的,也是符合当时民众的要求和愿望的。但他不问具体情况,一律强调速战速决,则是片面的。”又说:“日本战国时代(1467—1591)的著名军事统帅武田信玄有一句名言:‘十次之中,有六七次取胜,那就等于十次都胜了。如果十战十胜,那么必然带来极大的损失,以后的战争一次也不会取胜了。’其主要精神,与吴起兵法基本相同,但武田信玄的这一军事思想晚于吴起2000多年。”
【译文】
吴起说;“凡是管理国家治理军队,一定要用礼来教育民众,用义来激励民众,使他们懂得羞耻。民众懂得羞耻了,力量强大,就足以出战;力量弱小,就足以坚守。然而战胜敌人容易,巩固胜利却很难。所以说:‘天下征战的国家,五战五胜的会招来灾祸,四战四胜的会国力疲弊,三战三胜的会称霸诸侯,两战两胜的会成就王业,一战一胜会成就帝业。’所以多次战胜敌人而赢得天下的很少,因此而亡国的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