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武侯问曰(1):“愿闻治兵、料人、固国之道(2)。”起对曰:“古之明王,必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3),安集吏民,顺俗而教,简募良材,以备不虞(4)。昔齐桓募士五万(5),以霸诸侯;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6);秦缪置陷陈三万,以服邻敌(7)。故强国之君必料其民,民有胆勇气力者,聚为一卒(8);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聚为一卒(9);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10);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11);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12)。此五者,军之练锐也(13)。有此三千人,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矣(14)。”
【注释】
(1)武侯:即魏武侯,魏文侯之子,姬姓,魏氏,名击,谥武。公元前396—前370年在位,期间魏国较为强大,曾攻郑、侵赵,屡败秦,攻取楚之鲁阳(今河南鲁山),略地至楚方城(今河南南阳东北)北。又在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洛阴(今陕西大荔)、王垣(今山西垣曲东南)、酸枣(今河南延津西南)等地先后筑城。
(2)愿闻治兵、料人、固国之道:意即我愿意听您阐述治理军队、征调兵员以及巩固国家的道理。料民,调查人口情况,以作为征兵的依据。一指考量人才以合理使用。傅绍杰说:“料,有较量、审度、分析、研判之义。料己料敌均同此义。在本节之中偏于料己。”固国,巩固国家。朱墉引《大全》曰:“整治其兵之行伍,料理其人民之众寡,固守其国之疆宇,此皆有道焉,不可不知也。治兵在料人,而治兵、料人即所以固国,非截然三项也。”又引王汉若曰:“兵不治则纷而无纪,人不料则其才不见,国不固则瑕衅易生。”
(3)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慎守君臣之间的礼法,整顿上下等级之间的礼仪。谨,谨慎,慎守。饰,修饰,整饰,整顿。施子美曰:“吴起对之以‘谨君臣之礼’,至于‘以备不虞’者,盖有以明其分,而后可以因民而设教;有以教其民,而后可以选士而设备。君尊如堂,臣卑如陛,其礼固不同也。以仪辨等,则民不越,其仪不一也。礼其本也,仪其用也,因是礼而后可以定是仪。谨其礼则尊卑有异等,贵贱有异位;饰其仪则金鼓有异制,旗物有异章。以此而治兵,亦足以明其分矣。”刘寅曰:“古昔明哲之王,必谨慎君臣之礼,修饰上下之仪,君有为君之礼,臣有为臣之礼,居上处下,皆有仪则也。”朱墉引王汉若曰:“以礼为治国之大经,必谨其礼,使尊卑之等明,上下之分定,然后治兵料人可以次第举行,而固国不难耳。”
(4)“安集吏民”四句:意谓团结官吏安抚民众,以顺应习俗为前提教导他们,选拔征募精锐之士,以防备敌人的突然侵袭。安集,安抚团结。顺俗而教,朱墉引王汉若曰:“人之刚柔悫诈、奋志灭耻,各有不同者,俗为之也。明王因其俗而练之,不拂其所能,不强其所不能,便是顺俗而教。”顺俗,顺应风俗。简募,选拔征募。朱墉引陆萝雨曰:“简募,看下文齐桓募士数句,此简募者兵也,非将也。”良材,指精锐之士。朱墉引《大全》曰:“良材即下文五者练锐之材也。不简而溷于侪伍之中,则真伪难辨;不募而阻于方隅之限,则蒐罗不广。如杜伏威募敢死之士五千,唐太宗检选精锐号为奇兵,柴世宗谓朘民之膏血,奈何食此无用之物。且羸弱既无用,使健懦不分,众无所劝。”不虞,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这里指敌人侵袭。施子美曰:“惟有以明其分,而后民安其俗,而无苟且之心,故吏民可以安集,而教之所施,可以因俗而化矣。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此吏民之所以安集也。修其教不易其俗,此教之所以顺俗也。安而顺之,则秦人之性劲,齐人之性刚,燕人之性悫,楚人之性轻,与夫蕃长于马,汉长于弩,以此而料人,亦足以教矣。惟有以教之,而后人材有成,而有可用之实。故良材可得而简募,而不虞之患亦可以有备矣。简募良材,则有智者可以主谋,有勇者可以制敌,有严者可以制军。既简募之矣,一有不虞之患,岂不足以备之乎?成周之际,正之以九仪,辨之以旗物,凡若此者,所以谨礼饰仪也。安之以本俗,教之以时田,凡此者,所以安集而教也。一有用焉,会其卒伍以起军旅,颁其士庶以备所守,又岂不足以为备乎?”刘寅曰:“安集吏民,顺其风俗而教之,简选召募良能材勇之人,以防备不测之事。”李硕之说:“在本篇,吴起提出了‘简募良材,以备不虞’的名言。主张重用有才干的人,把他们选拔到重要位置上,把那些乏德无才的人放在下层,以求各得其所,各从其志,人尽其才。对军队主张加强战备,士卒应针对他们的不同特点和要求,进行编组训练,建设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作为军队建设的骨干和作战中的突击力量,以待突然事变。从内容到实质,这句名言对于在和平时期加强军队建设,做好战争准备,是很有借鉴意义的。所以,一直被古往今来的军事家、将领所乐道,奉为治军强兵之要事。”陈宇说:“‘简募良材,以备不虞’是本篇中的经典句。”又说:“吴起主张,在做好政治工作的前提下,要做好了解人、选拔人和组织人的工作,从而充分发挥人在作战中的长处。”又说:“在本篇中,魏文侯提的问题本来是‘治兵’‘料人’‘固国之道’,但是吴起的回答却先强调做好‘吏民’的教育工作:‘古之明王,必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安集吏民,顺俗而教。’在吴起看来,要‘治兵、料人、固国’,国君平时必先做好民众的‘料’‘治’工作,不具备这个前提条件是不行的。接着,吴起针对魏文侯提出的问题回答了八个字:‘简募良材,以备不虞。’并举出从前齐桓公、晋文公和秦穆公‘简募良材’就能称霸的故事作为例证。当然,这三个君主之所以成为霸主,还有其他重要因素,但从这三个例子也可以看出做好‘简募良材’工作的重要。”
(5)齐桓:即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姜姓,名小白,谥桓。公元前685—前643年在位。即位后任管仲为相,对内实行改革,国富民强;对外打出尊王攘夷旗帜,北伐山戎,南抑强楚,勤王平乱,救卫存邢,威望盖于诸侯。周襄王元年(前651),在葵丘(今河南民权东北)约集宋、鲁、卫、郑、许、曹等国会盟,周襄王亦派代表参加。他在会上发号施令,周王正式承认其为“盟主”。在位期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首开春秋时期大国称霸之局面。
(6)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意谓晋文公招募无畏前行的勇士四万,借此实现志向。晋文,即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姬姓,名重耳,谥文。公元前636年—前628年在位。晋献公末年,重耳因遭骊姬之乱,先后逃亡狄、齐、曹、宋、郑、楚、秦等国,在外十九年,尝尽人间炎凉。由秦发兵护送回国继承君位后,平定内乱,整顿内政,增强军队。号召诸侯勤王,平周室王子带之乱,迎襄王复位。与楚战于城濮(今山东鄄城临濮集),诱敌深入,打败楚军,称霸诸侯。后在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主盟诸侯,周襄王亲自前来犒赏,并策命他为“侯伯”,确立了霸主地位。获其志,指实现志向。吴如嵩等著的《中国军事通史》第三卷《战国军事史》说:“吴起关于‘治武备’主要谈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要在强兵’,必须挑选、招募勇武之士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他说:‘昔齐桓募士五万,以霸诸侯;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秦缪置陷阵三万,以服邻敌’(《图国》)。二是加强战备,立足有备无患,《料敌》指出:‘安国家之道,先戒为宝。’‘戒’就是戒备、战备。要求‘简募良材,以备无虞’(《图国》)。”
(7)秦缪置陷陈三万,以服邻敌:意谓秦穆公建设冲锋陷阵的三万部队,以此制服敌对的邻国。秦缪,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嬴姓,名任好,谥缪,又作“穆”。公元前659年—前621年在位。任用百里奚、蹇叔等奋发图强,图谋争霸,在韩原(今山西河津东)大破晋军,俘获惠公。后又吞灭梁(今陕西韩城南)、芮(今陕西大荔南),将国土向东推至黄河。殽之战失败后,转而向西扩张,攻灭十二国,开地千里,遂霸西戎。陷陈,指冲锋陷阵的敢死士卒。
(8)民有胆勇气力者,聚为一卒:意谓把民众当中那些勇敢强壮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卒,原指古代军制单位之一,周制百人为卒。这里指一支部队。刘寅曰:“故强国之君必料量民力而简选之,民有胆勇气力,能搴旗斩将者聚之为一卒。”
(9)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聚为一卒:意谓把那些乐意作战出力以显示其忠诚勇敢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
(10)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意谓把那些能够登越高墙、跋涉远途、腿脚轻便、善于奔走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逾高超远,登越高墙,赶赴远地。轻足善走,腿脚灵便,善于奔走。
(11)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意谓把那些曾经失职丟官而如今想杀敌立功重获君主赏识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王臣失位,指大臣失职丢官。
(12)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意谓把那些曾经弃城逃跑擅离职守而如今想洗刷耻辱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去守,擅离职守。丑,耻辱。刘寅曰:“弃所守之城而逃去,心欲力战取胜,除其前日之丑者聚之为一卒。”
(13)此五者,军之练锐也:军之练锐,指军队中高素质的精锐之士。吴如嵩等著的《中国军事通史》第三卷《战国军事史》说:“这种练锐之士类似《孙子》所说的‘选锋’,也就是《荀子·议兵》所说的魏国的‘武卒’。‘武卒’就是在征兵制基础上运用募选的方式所组建的精锐部队。”施子美曰:“此又申言古之强国者,未有不料人而用之。齐桓之募士五万,晋文之前行四万,秦穆之陷阵三万,是皆料人而用之也。或五万,或四万,或三万者,其所得之数有多寡也。且以汤之伐夏也,尚有必死之士六千人;武王之伐商也,尚有虎贲之士三千人,况于列国之伯者,可不料人而用之乎?强国之君所以料其民者有二法:有因其材而用之者,有因其志而用之者。胆勇气力,乐以进战,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此因其材而用之也。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弃城去守而欲除其丑,此因其志而用之。此五者既因其材、因其志,则人皆可用之人矣,真所谓练锐之士也。有此三千人,自内而出,可以决围;自外而入,可以屠城,况又不止于三千者乎?其在太公练士之法,有所谓冒刃之士,有所谓陷陈之士,有所谓冠兵之士,有所谓倖用之士。是亦吴起料民之意也。故太公继之曰:‘此军之练士,不可不察也。’”朱墉引《大全》曰:“皆是使人自为奋励之意。这个锐,不是要我去锐他,他已自具一锐在那里,但我使他各为一卒,便是练处。”钮先钟说:“这是吴起的精兵主义思想在其书中的首次出现。”陈宇说:“怎样做好‘简募良材’的工作呢?吴起说:‘故强国之君,必料其民。’这里用‘必’字强调,说明了解民众的工作是挑选和招募人才工作的前提,是非做好不可的。在冷兵器时代,吴起的人才标准是:胆量过人的,乐于冲锋以显示自己忠勇的,能攀高跳远、轻快善走的,急于立功赎罪的,等等。‘良材’被‘简募’到之后,吴起认为还要认真做好组织编队工作,以便充分发挥每个人在战斗中的长处。其中还应注意的是:‘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这样的人,吴起认为不仅要利用他们,而且还要让他们成为军队中的‘练锐’。吴起这种把消极因素转变为积极因素的思想,在古代是非常可贵的。尽管这些人才标准在今天已经发生变化,但这一思想,仍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
(14)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矣:决围,突围。刘寅曰:“内奋而出则可以决人之围,外驰而入则可以屠人之城矣。”朱墉引《开宗》曰:“此节言固国在料人,料人正所以治兵而必本之以礼。”钮先钟说:“值得注意的是‘决围’和‘屠城’的文字,因为足以显示战争形态的演进,和孙吴二子时代背景之不同。孙子在其书中明白指出‘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经过长期的准备,付出重大的成本,而‘城不拔’则更是一种灾难。……孙子是春秋后期的人,那时攻城的技术远不如守城的技术,所以孙子才会认为那是不得已的下策。到吴起的时代,历史已由春秋进入战国,战争形态已有很多改变,而城的攻守也成常见的现象。从吴子所用‘屠城’两字来看,即可以想见当时战争的惨烈,简直是惨无人道。”陈宇说:“关于本篇中‘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矣’之句,古今有不少学者把‘屠城’这一概念,孤立地解释成‘对城市民众的屠杀’,评论《吴起兵法》的主张是如何残暴等,从而佐证吴起的战争观。其实联系本篇上下文,再从吴起的作战思想、对战术的要求上去考虑,可以看出它的原意应是从里面向外出击可以冲破敌军的包围;从外边向里面进攻可以攻破敌军据守的城邑,并非对城市的屠杀之意。”
【译文】
魏武侯对吴起说:“我愿意听您阐述治理军队、征调兵员以及巩固国家的道理。”吴起答道:“古代的贤明君主,一定会慎守君臣之间的礼法,整顿上下等级之间的礼仪,团结官吏安抚民众,以顺应习俗为前提教导他们,选拔征募精锐之士,以防备敌人的突然侵袭。从前齐桓公招募兵卒五万,凭此称霸诸侯;晋文公招募无畏前行的勇士四万,借此实现志向;秦穆公建设冲锋陷阵的三万部队,以此制服敌对的邻国。所以强大国家的君主一定会调查人口情况,把民众当中那些勇敢强壮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把那些乐意作战出力以显示其忠诚勇敢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把那些能够登越高墙、跋涉远途、腿脚轻便、善于奔走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把那些曾经失职丟官而如今想杀敌立功重获君主赏识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把那些曾经弃城逃跑擅离职守而如今想洗刷耻辱的人,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部队。这五支部队的人,都是军中的精锐之士。有这样三千人,由内出击可以冲破敌人的包围,由外进攻可以摧毁敌人的城池。”